江夏西段,一處名為“回龍灣”的狹長水域內,數百艘傷痕累累的蜀漢戰船,如同蟄伏的困獸,靜靜地停泊著。這裡是關興的荊州水師最後的據點。連日來的節節敗退,讓他們被壓縮在這片易守難攻、卻也如同囚籠的水灣之中。
關興一夜未合眼。他身披重甲,站在旗艦“破浪”號的船頭。江上的霧氣很重,帶著刺骨的濕寒,滲入甲胄的縫隙,讓他因連日苦戰而疲憊的身體,感到陣陣酸痛。
他的身後,是追隨他多年的荊州老兵。他們的臉上,刻滿了疲憊與麻木,但眼神深處,依然殘存著一絲不屈的火焰。
“將軍,風向不對。”一名經驗豐富的老舵手,走到關興身邊,憂心忡忡地說道,“自入夜以來,一直是西北風。可剛剛,風停了。老話說,‘風停霧起,必有大變’。這江麵上,太靜了,靜得瘮人。”
關興點了點頭,他何嘗沒有感覺到。
陸抗,那個東吳的年輕都督,就像一條最陰狠的毒蛇,耐心到了極點。這些天,他從不強攻,隻是利用其優勢兵力,不斷地襲擾、蠶食、壓迫,像是在享受一場貓鼠遊戲。這種精神上的折磨,遠比肉體上的摧殘,更加可怕。
“傳令下去,”關興的聲音沙啞而沉穩,“所有戰船,放下側舷鐵網,備好鉤鐮槍和長竹篙。各船了望手,增派一倍,不準有絲毫懈怠!讓岸上壁壘的兄弟們,也打起精神來!”
“是!”
命令,被迅速地傳達下去。沉寂的船隊,泛起一陣低沉的騷動,然後又歸於死寂。所有人都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最後的,也是最關鍵的一晚。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回龍灣的入口之外,在那片濃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江霧之中,一張吞噬天地的巨網,已經悄然張開。
東吳水師旗艦,“鎮海”號。
陸抗身著一襲白袍,外罩犀皮軟甲,靜靜地坐在帥位之上。他麵前的銅盆裡,炭火燒得正旺,映得他那張年輕而俊秀的臉,忽明忽暗。他的眼神,平靜得如同一口古井,不起絲毫波瀾。
皇帝那道“提頭來見”的敕令,就放在他的案頭。那冰冷的四個字,沒有讓他感到憤怒或恐懼,反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性格深處,那道被父親陸遜的“沉穩”教誨,鎖了多年的枷鎖。
他要贏,而且,要用最徹底、最輝煌、最無可爭議的方式,去贏!
“都督,”朱異走了進來,躬身道,“風停了。正是您等待的天時。”
陸抗緩緩起身,走到船舷邊,伸出手,感受著空氣中那幾乎凝滯的濕氣。他閉上眼,仿佛在聆聽江水的呼吸。
片刻之後,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氣流,拂過他的指尖。
他猛地睜開雙眼,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裡,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東風……起了!”
他轉過身,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艘旗艦。
“傳我將令!”
隨著陸抗一聲令下,東吳艦隊的後陣,數百艘不起眼的小船,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駛出。這些船,都是被淘汰的老舊漁船,船上沒有一名士卒,卻堆滿了乾枯的蘆葦、浸滿油脂的木柴,以及一桶桶黑色的硫磺和硝石。
它們,是“火船營”的死神鐮刀。
在朱異的親自指揮下,這些火船被兩兩一組,用鐵索相連,排成了一道橫貫江麵的,寬達數裡的死亡陣線。
微弱的東風,開始緩緩地吹拂。江上的濃霧,被這股新生力量,不情願地,一絲絲地,向著回龍灣的方向推動。
火船,借著風勢與水流,開始加速。
當它們距離蜀軍水寨不足一裡之地時,朱異乘坐的快船上,令旗猛地揮下!
“點火!”
一瞬間,數百支火箭,從火船陣的後方射出,精準地落在了那些堆滿易燃物的船隻上。
“轟——!”
火焰,如同被喚醒的惡魔,瞬間吞噬了第一艘火船!緊接著,第二艘,第三艘……數百艘火船,在頃刻之間,化作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在江麵上移動的火牆!
熊熊的烈焰,高達數丈,將漆黑的江麵,映照得如同白晝!那恐怖的高溫,甚至讓江水都開始“滋滋”作響,升騰起一片白色的水汽。
“敵襲!是火船!!”
回龍灣內,蜀軍的了望手,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
整個蜀軍水寨,瞬間從死寂中驚醒,炸開了鍋。驚恐的尖叫,混亂的呼喊,軍官聲嘶力竭的咆哮,交織成一片末日來臨前的嘈雜。
關興的瞳孔,猛地收縮成了針尖大小。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快!砍斷錨索!所有船隻,立刻駛離港灣!快!!”他咆哮著,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與驚駭而變調。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回龍灣,這個易守難攻的地形,此刻,卻成了最致命的囚籠。船隻擠在一起,想要在短時間內散開,談何容易?
更可怕的是,那道火牆,並非一盤散沙。兩兩相連的鐵索,讓它們形成了一個無法被輕易衝破的整體。蜀軍派出的小船,試圖用長杆將其推開,但在那滔天的烈焰麵前,無異於螳臂當車。小船剛剛靠近,便被引燃,連同船上的士卒,一同化作了火人,在淒厲的慘叫中,沉入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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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數萬漢軍絕望的目光中,那道燃燒的、散發著硫磺惡臭的火牆,如同天神的懲戒,以一種無可阻擋的姿態,狠狠地,撞進了擁擠的船陣之中!
“轟隆——!!!”
撞擊的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
緊接著,是更為恐怖的連鎖爆炸!火船上裝載的硝石和油脂桶,接二連三地爆開,將燃燒的火油,潑灑得到處都是。
一艘蜀軍的走舸,被一艘火船正麵撞上,瞬間就被烈焰所吞噬。船上的士卒,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在高溫中,變成了焦炭。
一艘體型稍大的蒙衝戰船,被兩艘火船夾在中間,船身被鐵索死死纏住,根本無法掙脫。大火,順著船舷,瘋狂地向上蔓延。船上的士卒,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有的不顧一切地跳入冰冷的江水,卻因水麵上也漂浮著燃燒的油脂,而變成了在水中掙紮的火炬;有的則被困在船艙內,活活燒死。
整個回龍灣,在這一刻,變成了一片巨大的人間煉獄。
船隻燃燒斷裂的“哢嚓”聲,士卒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火焰爆燃的轟鳴聲,彙聚成了一曲,最淒厲、最絕望的死亡交響。
關興的旗艦“破浪”號,因為停泊在相對靠後的位置,僥幸躲過了第一波衝擊。但關興的心,卻在滴血。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艦隊,自己視若手足的弟兄,在這片火海之中,被無情地吞噬。
他的雙目,赤紅如血,牙關緊咬,鮮血,順著嘴角,一滴滴地,落在冰冷的甲板上。
“陸抗……我與你,不共戴天!!”
就在蜀軍船陣被火海攪得天翻地覆,陷入徹底混亂之際,陸抗的第二道命令,已然下達。
“咚——咚——咚——”
沉重而壓抑的戰鼓聲,如同死神的腳步,從濃霧之外,緩緩傳來。
緊接著,數十艘龐然大物,如同史前巨獸,衝破了被火光染成橘紅色的江霧,出現在幸存蜀軍的麵前。
那是東吳水師的主力——“樓船”艦隊!
每一艘樓船,都高達數層,船身包裹著鐵皮,船上箭樓林立,如同移動的水上堡壘。在這些樓船的甲板上,架設著數十架巨型的投石機和床弩!
“放!”
隨著留平將軍一聲令下,一場毀天滅地的“無差彆覆蓋式打擊”,開始了。
“呼——呼——呼——”
數百塊磨盤大小的巨石,拖著淒厲的呼嘯,劃破天際,如同隕石雨般,狠狠地砸向那片本已是人間地獄的回龍灣。
“轟!”
一艘正在燃燒的蜀軍戰船,被一塊巨石直接命中,巨大的船身,從中間斷為兩截,在漫天飛濺的木屑中,緩緩沉沒。
“砰!”
另一艘僥幸未被點燃的蜀軍蒙衝,被一塊巨石砸中了甲板,船上的十數名士卒,瞬間被砸成了肉泥。
除了巨石,還有無數個裝滿了猛火油的陶罐,被投射了過來。陶罐在空中碎裂,滾燙的火油,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將更多的船隻,卷入了火海。
“嗖!嗖!嗖!”
樓船之上,上千架床弩,同時發射。那種比手臂還粗的巨型弩箭,帶著洞穿一切的力量,射向蜀軍的船隻。
“噗嗤!”
一支弩箭,輕易地洞穿了一艘蜀軍走舸的船身,巨大的慣性,帶著整艘船向後平移了數尺,船上被貫穿的士卒,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已氣絕。
在這樣如同天災一般的火力覆蓋之下,蜀軍殘存的船隻,根本組織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他們的弓箭,射在東吳樓船的鐵甲之上,隻能濺起一串無力的火星。
這是一場,完全不對等的屠殺。
與此同時,東吳艦隊的兩翼,數百艘速度飛快的“走舸”和船身低矮、裝有撞角的“艨蟉”,在全琮的率領下,如同狼群一般,封死了回龍灣所有的出口。
任何一艘試圖衝出火海和亂石的蜀軍船隻,都會在瞬間,遭到數十艘東吳快船的圍攻。鋒利的撞角,會毫不留情地撞向他們的船舷;無數的鉤鐮槍,會搭上他們的甲板;身手矯健的東吳銳卒,會順著繩索,如同猿猴般蕩過,在蜀軍的船上,展開血腥的白刃戰。
一名蜀軍的年輕校尉,率領著自己僅存的三艘小船,拚死衝出了火場。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發現自己已經被七八艘東吳艨蟉,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