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箏的記憶力很好,從小到大的所有事她都記得。
她是三歲的時候被送上山的。而兩歲那年夏天的事,像浸了冰水的絲線,攥在記憶裡,一提就發涼。
那時她還不是後來扛著符紙跑山頭的姑娘,隻是個出生起就比彆的孩子孱弱的藥罐子。瘦瘦小小的,胳膊細得像蘆葦杆,皮膚是長期生病熬出的蠟黃,連頭發都軟趴趴的貼在頭皮上,唯有眼睛大,卻總蒙著層霧,也少了些孩童該有的神采,帶著點怯生生的飄忽。今天不明原因肺炎、明天心肌炎。醫生查來查去也隻能說免疫力低下,體質太弱,需要精心養護。那時的花箏彆說跑跑跳跳了,甚至大聲哭上一會就能背過氣去,哪像現在能連著嚎哭半個小時,仿佛把小時候的眼淚都補回來。
出事那天是七月初,天熱得像蒸籠。
爸爸前幾天騎自行車帶花箏的時候卡傷了她的腳踝,被花箏媽媽罵了好幾天,但媽媽還是請了假這些天在家照顧瘸腿的閨女。那天剛去社區醫院換了藥,回家時汗濕了後背,把閨女放在臥室的涼席上,轉身去廚房接水。花箏坐在枕頭上,看著虛掩的門縫裡漏進的陽光,想提醒道“媽媽,門沒關”——可嘴巴張了張,沒發出一點聲音。
不是嗓子啞了,而是像被人捂住了嘴,像是周圍瞬間被抽成真空。她眼前一黑。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
但,她是飄著的。
飄在房頂上,看著有另一個自己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體插滿了管子,像一隻脆弱易碎的瓷娃娃,監護儀上跳動的線條牽動著身邊每一個人的神經。
她看著自己的身邊圍著很多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關係好的鄰居叔叔阿姨。甚至有很多過年時才能見到的隔壁市的親人。
他們在哭。
現在花箏還能回想起當時自己的心情,那是一種漠視一切的冷漠。仿佛那些正在悲傷的人是完全陌生的人,可那時候的她明明知道他們是自己最親最愛的家人,兩歲的她又怎麼會懷有那樣冷漠的情緒。她的媽媽在哭啊......眼淚掉在病床上,暈開小小的濕痕。爸爸握著“自己”的手,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可她的心裡像裝著塊冰,冷冷的,沒一點波瀾。就像剛出廠的娃娃,還沒縫上表情。
現在的花箏依然不懂那是為什麼,可她的記憶中就是這樣,兩歲的她,當時麵對那樣的場景,內心甚至沒有掀起一絲絲波瀾。她聽不見他們的聲音,隻能看到他們握著自己的手或輕輕推動拍打自己的身體。嘴唇不斷張合,眼淚簌簌的掉落在被單上。她嘗試觸碰自己的身體,卻好似穿著救生衣潛水,被牢牢吸在房頂上,無法靠近人群與那個自己。
她轉著小腦袋望向窗外,窗外是濃重的、城市夜晚也無法完全照亮的黑暗。那裡擠滿了模糊不清的人影,那些影子霧蒙蒙的看不真切,卻透露著不懷好意的垂涎的氣息。仿佛在等待著某個時間一到,就蜂擁而上。
而室內的病床旁,人群的後方,花箏看到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輪廓,大概四五歲的樣子,穿著一件樣式很老舊的、洗得發白的碎花連衣裙。她整個身體是半透明的,像一層薄薄的、蒙著灰塵的霧氣,在光線的映襯下勉強可見。她沒有頭發,或者說,頭發稀稀拉拉地貼在頭皮上,臉色是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眼窩深陷,嘴巴微微張著,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臉正對著病床上的人。
她也不知道害怕,內心不僅沒有悲傷的情緒甚至也沒有恐懼。她好像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冰冷的物件。她不知道該去哪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麼。便盤起腿來,飄蕩在半空中。
敲門聲響起,這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像小錘子敲在心上,讓花箏瞬間把頭扭過去。推門進來的是一個陌生女孩,她個子很高,很瘦,穿件樣式古怪的深青色衣服,不是裙子,也不是襯衫,領口和袖口有細細的雲紋,像是電視裡道士穿的道袍,卻收得很利落,襯得腰身筆直。腳下蹬著一雙沾了些泥濘的、厚實的黑色馬丁靴。她鼻梁挺直,下頜線條乾淨利落,帶著一種近乎鋒利的冷冽感。至多不過二十歲出頭。在她進來的瞬間,那些猙獰扭曲的鬼影像被滾油燙到,發出一片無聲的、卻讓人靈魂震顫的尖利嘶嚎,驚恐地朝陰影深處縮去。這女孩進門後第一眼就遙遙望向花箏的方向,四目相對的瞬間,她隻覺得腦袋像被針紮了一下,讓漂浮在半空中的小花箏瞬間沒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頭頂是白色的天花板,掛著輸液瓶,她的頭有點疼,抬手摸了摸,是頭皮針。兩歲的花箏從有記憶起就斷斷續續的住院打針,因為各種各樣的病症,這讓她對醫院的一切分外熟悉。爸爸握著她的手,媽媽眼睛腫得像核桃,看見她睜眼,眼淚又掉下來:“箏箏,你醒了?疼不疼?”
花箏動了動手指,安撫的摸了摸爸爸媽媽的手,暖暖的。她微微側頭看向枕頭旁,放著舅舅買的小熊玩具,耳朵上還沾著點灰塵——那是之前那段經曆裡“她”看到的舅舅手裡提著的玩具。。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那段夢一樣奇妙經曆,她現在才後知後覺的有點害怕起來。
“不疼。”小小的花箏拍拍媽媽的手,她的聲音軟軟的,帶著剛醒的沙啞“舅舅呢?”她看著玩具問道。
媽媽抹了把眼淚,把小熊遞到她手裡:“你沒事,他們都回去了,花箏,你一定會好的。”
花箏抱著小熊,把臉貼在軟軟的毛上輕輕嗯了一聲。她沒問飄在房頂上的事,也沒說窗外的影子和那個姐姐。她不知道那是夢還是真的,隻覺得說了,媽媽又要哭。
一個星期後。
花箏已經成為整個科室最鬨騰的崽。因為經常生病,從小到大幾乎每個月都得來住幾天。花箏早就和醫生護士混熟了,她又說話早,一口一個叔叔阿姨喊得無比甜。醫院樓下的小賣鋪老板娘甚至每次見到她都要給她當乾媽。
她的手腳和頭皮上都是針眼,青一塊紫一塊的,連護士看著都心疼,她卻滿不在乎,笑嘻嘻的看著護士說,阿姨打吧我不疼。然後伸出細細的胳膊。她好像不懂什麼是痛苦和疼痛,天天仿若渾然不覺的和隔壁床新來的小男孩玩遙控飛機玩的不亦樂乎。
出院那天,來接她的除了爸爸媽媽,還有那個“夢裡”見過的姐姐。她還是那樣,站得筆直,馬丁靴上的泥乾了,變成了淺灰色。她手裡拿著個紅布包,走到花箏麵前,蹲下來。“這個戴著。”姐姐把紅布包掛在花箏的脖子上,她的手指很涼,紅布包很小,剛好貼在花箏的胸口,“禮物。”
花箏抬頭看她,想問“你是誰”,想問“那天是不是你救了我”,可話到嘴邊,隻變成了“姐姐,你叫什麼”。
姐姐沒回答,隻是笑了笑——那是花箏第一次看見她笑,嘴角微微上揚,眼角那顆小小的朱砂痣亮了點,她揉了揉花箏的頭發,動作很輕,不像她的人那麼冷。
媽媽看著紅布包,想問什麼,卻被爸爸拉了拉胳膊。爸爸搖搖頭,說“戴著吧,是好東西”。
花箏抱著小熊,摸著胸口的紅布包,看著姐姐轉身走了,走得很快,沒回頭。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不知道姐姐叫什麼,不知道她從哪來,隻記得她的眼睛很亮,像夜裡的星星,記得她的手很涼,卻讓人心安。
後來她才知道,那個姐姐叫葉昭,是她的師父。那個紅布包裡裝著她親手畫的護身符。能聚氣,能擋邪祟。而兩歲那年夏天的魂離,不是意外,是她的靈異體質在“蘇醒”——她天生能看見靈體,天生能和靈魂對話,隻是那時她還小,沒學會怎麼接住這份“本事”。
很多年後,花箏問葉昭:“師父,你當時為什麼要救我?”
葉昭正在給符紙蓋章,頭也沒抬:“沒什麼,就是看你飄在房梁上,像個沒人管的小風箏,怕你被風吹跑了。”
花箏笑著抱她的胳膊:“那你當時怎麼不告訴我你叫什麼?”
葉昭放下印章,看了她一眼,嘴角勾了勾:“怕你哭著喊我姐姐,我嫌煩。”
喜歡捉鬼不捉愛哭鬼請大家收藏:()捉鬼不捉愛哭鬼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