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漸褪,庭院裡風息微動。我掌心還貼著胸口,那張薄絹緊貼肌膚,像一塊沉入水底的石。蘇青鸞靠在窗沿,呼吸已穩,隻是臉色仍泛著青白,指尖微微發涼。
院門輕響。
太乙真人緩步而入,手中托著三壇泥封陳酒,壇身刻著“鬆醪”二字,墨跡斑駁,顯是年歲久遠。他將酒壇置於石桌,拍去塵灰,親手啟封。酒香即刻溢出,帶著陳年穀物的醇厚與一絲藥氣,隨風卷入鬆林深處。
“昨夜未眠,今日不必強撐。”他執壺斟酒,先滿自己一盞,仰頭飲儘,“陪為師喝一杯。”
我沒有動杯。
蘇青鸞抬眼看他,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師父……您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們心中有事。”他不看我們,隻將杯中酒緩緩注入第二盞,又倒半盞入第三杯,動作極穩,卻透著幾分遲滯,“但這觀中天地不大,人心卻寬。若連一杯酒都容不小,還談什麼修道?”
我終於開口:“二十年前的事,您為何從不提?清虛子之父死於寒潭邊,您封鎖那一帶,可曾想過他會因此怨恨至深?”
太乙真人執壺的手頓住。
良久,他放下酒壺,目光落在遠處山崖。那裡雲霧繚繞,正是清虛子墜下的方向。
“因為我錯了。”他說。
這一句來得極輕,卻如重錘落心。
“當年我以為,隻要掩去真相,便能止住紛爭。可人心不是寒潭,封得住水麵,封不住底下暗流。他父親查探地脈異動,擅自闖入禁地,觸動機關,死於非命。我不敢聲張,怕引來朝廷乾預,怕動搖觀基,於是壓下此事,對外隻說他失蹤。”他閉了閉眼,“可一個‘失蹤’,養出了二十年的恨。我護不住他父親,也護不住他。如今看著你們步步涉險,我依舊……無能為力。”
蘇青鸞低頭,手指輕輕撫過膝上木劍的刻痕。“可您還在看著我們。”
“看又有何用?”他苦笑,“若連信都失了,師徒名分不過空殼。”
我盯著杯中酒,月光映進來,酒麵浮銀。昨夜五更鼓響時,我心跳比鼓點更快;此刻,卻漸漸平了下來。
“我們不需要您替我們擋災。”我抬眼,直視他,“也不求您替我們破局。我們隻求您……信我們能走完這條路。”
話音落下,我舉杯。
太乙真人怔住。
片刻後,他忽而大笑,笑聲驚起林間宿鳥,振翅聲劃破寂靜。可那笑中帶著沙啞,眼角竟泛起濕光。
“好!”他猛地舉起空杯,再斟滿,“信你們!若這天下不信沈清辭與蘇青鸞,我太乙真人,第一個不信天命!”
酒液傾入杯中,濺起點點銀星。
三人對飲。
我不知那酒叫什麼名字,隻覺入口溫潤,後勁綿長,似有暖流自喉間滑落,緩緩滲入四肢百骸。寒毒在體內蟄伏已久,此時竟似被這酒意安撫,不再躁動。
蘇青鸞小口啜飲,臉上升起淡淡紅暈。她望著師父,忽然問:“您為何現在才說這些?”
“因為過去我不敢信。”太乙真人放下杯,目光掃過我們二人,“我怕你們太強,怕你們走得太遠,怕有一天,我會成為你們前行的阻礙。可昨夜之後,我明白了——真正的師徒,不是我護你們周全,而是我信你們能立於風雨而不倒。”
他起身,拂袖整衣,轉身欲走。
“師父。”我叫住他。
他停步,未回頭。
“那地脈圖……若有人想借我們之手揭開什麼,您覺得,我們該不該查?”
他沉默片刻,隻道:“山門永開。路在你們腳下。”
身影隱入偏殿回廊,再未回頭。
院中隻剩我們兩人。
夜色複臨,月升中天,清輝灑落石桌,酒壇空了兩壇,最後一壇斜倒在桌角,酒液微漾。
蘇青鸞靠著石台,握著木劍,眼皮漸漸沉重。“你冷嗎?”她忽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