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角那滴融雪之水終於墜下,尚未觸地,眼前景象驟然翻轉。
青石宮道在腳下延伸,兩旁金磚泛著冷光,正陽門的匾額高懸頭頂。我立於中軸線上,素色儒袍貼身,袖中緊握那枚師父所贈的冰晶——它正微微發燙,似感應到體內某處暗流湧動。
腳步聲由遠及近,黃綢聖旨卷展於玉盤之上。劉公公緩步而出,麵白無須,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捧詔如托千鈞。他停在我麵前,嗓音不高不低:“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新科狀元沈清辭,才德兼備,忠勇可嘉,特賜婚靈汐公主,擇吉日完婚,欽此。”
話音落時,掌心冰晶忽地一震,尖銳棱角刺破虎口。血混著冷汗滲出,順著指縫滑入金磚縫隙,留下幾道極淡的濕痕。我俯身叩首,動作未亂,唇齒輕抵上顎,借痛感壓住喉間翻湧的寒意。
這傷不是今日才起。
自終南山腳那夜起,寒毒便如蟄伏蛇信,每逢氣血動蕩便悄然反噬。此刻賜婚旨意落下,權勢與危機同至,它竟應機而動。我垂眸,見血珠凝在袖口邊緣,將墜未墜,遂以左手微拂,袍角順勢掩去痕跡。
“臣,領旨。”聲音平穩,聽不出半分異樣。
身後儀仗列開,八寶香轎停駐階前。簾幕低垂,繡著鳳尾蘭紋,隨風輕擺。我退至側位候命,目光卻不由自主投向轎中——那一瞬,孩童嬉鬨自宮牆外傳來,一枚海棠花擲入道中,驚了拉轎的白馬。
馬蹄揚起,韁繩繃直,轎簾被風掀開一線。
我隻看得一眼。
靈汐公主端坐其中,指尖搭在膝上,丹蔻塗得極豔,紅如凝血,邊緣整齊無瑕,不似尋常脂粉所染。那顏色讓我心頭一緊——火髓草焙乾後研磨成粉,再以藥汁浸養七日,方能調出這般深而不濁的赤紅。她怎會用此物?又為何以此飾手?
念頭一閃即收。
我側身護住聖旨,避讓時不越禮製,亦不讓身形顯露破綻。女扮男裝多年,早已習慣束胸斂肩,行走坐臥皆有分寸。但方才那一瞥,已足夠讓我明白:此人非僅溫婉嬌貴的皇室貴女,她知寒毒需火命血解,更懂得如何以形示威。
簾幕重落,馬匹歸靜。
禮部官員上前引路:“沈大人,請隨我前往偏殿更衣,待吉時入宮覲見。”
我未動。
“煩請通傳一聲。”我語氣溫和,“《大靖典儀·卷三》有載:凡欽點近臣,未見君前,不得易服改容。今我既為新科狀元,又蒙聖恩賜婚,理應先謁天子,再議其餘。”
那官員一怔,顯然未料我會援引典章駁回。他遲疑片刻,目光轉向劉公公。
劉公公始終沉默,此時才緩緩點頭:“確有此例。”他看向我,“沈大人既守禮法,老奴便親自引路。”
九曲回廊蜿蜒深入,宮燈次第亮起。我們穿重門、過畫壁,一路無人交談。唯有靴底踏在金磚上的聲響,規律而沉重。袖中冰晶熱度漸升,仿佛體內寒毒正與之抗衡,一波波衝擊經脈。我放慢呼吸,以師門吐納之法引導氣流,勉強維持清明。
劉公公忽然開口:“沈大人可知,公主為何選你為婿?”
我一頓。
“臣不知。”
“坊間傳言,說您揭發戶部蠱案,救駕有功。”他語氣平淡,“可真正打動陛下的,是您殿試策論中一句——‘治國如烹小鮮,火候失衡,則百味俱毀’。”
我未接話。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這句話出自太乙真人所授《玄樞經》,原為修道之喻,卻被我化用於政事策問。如今舊文重提,反倒成了入仕的敲門磚。
“公主讀罷此句,當夜便召見陛下。”他繼續道,“她說,能將道家虛理用於治世之人,必非常俗之輩。”
我垂目前行,心中警鈴微響。
她不僅讀了我的文章,還主動求見天子,推動賜婚。這不是被動接受安排的女子所為。那雙塗著血色丹蔻的手,早已握住了棋局的第一顆子。
禦書房外,銅鶴銜燈燃起。
劉公公止步:“沈大人在此稍候,陛下正在批閱奏折。”
我拱手稱是,立於廊下。夕陽西沉,餘暉照在雕花木門上,映出一道細長的光痕。遠處傳來更鼓聲,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