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十五,子時剛過。
城南老街上,就隻剩方朝陽這家“往生齋”還亮著燈。慘白的節能燈管滋啦閃了一下,把櫃台後打盹的年輕人驚醒。
他叫方朝陽,二十二歲,眉眼是那種長輩看了都喜歡、小姑娘見了會臉紅的俊朗,隻是此刻眼底帶著點沒睡飽的倦意。他揉了揉眉心,瞥了一眼牆上那幅皺巴巴、筆法卻隱有風雷之勢的鬼畫符——那是他師傅牛天柱的墨寶,旁邊還題著“天下大吉”四個歪扭大字,與這賣花圈、紙錢、壽衣的鋪子氛圍,不能說格格不入,隻能說毫不相乾。
三年前,師傅就是在這麼個鬼節夜裡,盤坐在鋪子後院裡,喝光了最後一壇子摻水的二鍋頭,然後一拍大腿,說時辰到了,要羽化飛升。飛升前,老頭子揪著他的領口,噴著酒氣告訴他,三年,最多三年,必有大天劫降臨,是玄門千年未有之浩劫,讓他這個第一百一十七代太平道掌門好生曆練,積攢功德,準備迎接。
功德?
方朝陽打了個哈欠。接手這鋪子小半年,所謂的曆練,就是幫隔壁王奶奶找她那隻總愛跳牆的肥貓,給街口李叔家夜啼不止的小孫子“叫叫魂”,偶爾碰上誰家覺得風水不順,他過去瞅兩眼,隨口指點兩句,換幾個茶葉蛋或者一頓便飯。
太平道,祖師爺是那位喊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張角。曾經掀翻半個漢朝的霸道傳承,落到他手裡,就剩下這點給貓狗定位、給孩子收驚的微末伎倆。想想都覺得愧對祖師。
他百無聊賴地拿起櫃台上一個巴掌大、色澤暗沉的木質印信——太平法印。據說能召雷引電,驅神役鬼。他現在最大的用處是……偶爾印在黃表紙上,折成三角,賣給疑神疑鬼的客人當護身符,十塊錢一個,買三送一。
正琢磨著是不是該關門睡覺,卷簾門被人拍得山響,哐哐哐,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小方老板!小方老板!救命啊!開門呐!”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在外麵喊。
方朝陽歎口氣,起身拉開了卷簾門一個小縫。門外是住在前街的趙寡婦,臉色煞白,頭發淩亂,渾身抖得像篩糠。
“趙嬸,這麼晚了……”
“鬼!有鬼!紅衣的!在我家窗戶外頭飄!還……還笑!”趙寡婦語無倫次,一把抓住方朝陽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裡,“我男人死得早,我可沒做過虧心事啊……小方老板,都說你有真本事,求你救救我!”
方朝陽被她拽得一個趔趄,無奈道:“趙嬸,你看清楚了?是不是塑料袋什麼的……”
“絕對不是!”趙寡婦聲音尖利,“我看得真真兒的!穿著紅裙子,臉白得跟紙一樣,頭發老長……就趴在我家廚房窗口,對著我笑!那笑聲,咯咯咯的,瘮死人了!”
紅衣?方朝陽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尋常陰魂,多是渾噩無知,執念深重化作厲鬼的,也多以白衣或本身死時衣物顯現,這般刻意穿著紅衣……
“您彆急,先進來喝口水。”方朝陽把她讓進屋,倒了杯溫水。
趙寡婦哆哆嗦嗦喝了兩口,稍微鎮定些,又開始哭訴:“這都第三天了!頭兩天就是覺得家裡冷,東西亂響,我沒在意……今晚可好,直接顯形了!再這麼下去,我沒被鬼嚇死,也要被嚇出心臟病了!”
方朝陽沒接話,走到櫃台邊,取出一張空白的黃表紙,又拿起那枚太平法印,卻沒有立刻蓋下。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空中虛劃,一絲微不可見的淡金色氣流在指尖縈繞,隨即他屏息凝神,以指代筆,在黃表紙上飛快地畫下一個繁複的符籙。最後一筆落下,符籙上金光一閃而逝,恢複普通。
若是他師傅牛天柱在此,定會吹胡子瞪眼,罵他敗家,用自身真炁畫這種基礎的“鎮宅安神符”。
他把折好的三角符遞給趙寡婦:“這個您拿好,貼身放著。今晚先回去,把這符貼在客廳正對著大門的那麵牆上。我明天一早過去您家看看。”
趙寡婦如獲至寶,緊緊攥住符咒,千恩萬謝地走了。
送走趙寡婦,方朝陽臉上的隨意收斂了些。他關好店門,回到後院自己住的屋子。屋裡陳設簡單,靠牆擺著一張老舊的供桌,上麵供奉著一尊黑沉木的神主牌,上書“大漢天公將軍、太平清領書傳度祖師張角之神位”。
他燃起三炷線香,恭敬插入香爐,青煙嫋嫋,盤旋上升。
“祖師爺,”方朝陽低聲自語,“弟子這點微末道行,也不知夠不夠格應對這紅衣的玩意兒。師傅跑得快,留個爛攤子……唉,您老人家在天有靈,得多罩著點啊。”
香火平穩,並無異狀。
他搖搖頭,自失一笑,準備洗漱睡覺。
就在他轉身,一隻腳剛邁出門檻的瞬間——
身後供桌上,猛地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
“哢。”
方朝陽腳步頓住,霍然回頭。
隻見那尊飽經歲月、木質堅硬的張角神主牌,正中央,一道猙獰的裂紋自上而下,毫無征兆地貫穿了“張角”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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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紋邊緣參差,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硬生生掰開。
香爐裡的三炷線香,原本筆直上升的青煙,驟然紊亂,扭曲,隨即竟從中斷裂,消散於空中。
方朝陽渾身汗毛倒豎,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他死死盯著那裂開的神主牌,心臟擂鼓般狂跳。
祖師牌位自裂,香火斷絕!
這是大凶之兆!太平道根基動搖之象!
怎麼回事?那紅衣女鬼……什麼來頭?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方朝陽就帶著一個不起眼的帆布包出了門。包裡裝著幾遝畫好的黃符,那枚太平法印,還有一柄尺長短劍,劍身暗啞無光,卻透著一股森然之氣,名曰“卻邪”。
趙寡婦家就在前街一棟老舊的居民樓裡。一單元,401。
還沒走到樓下,方朝陽就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陰穢之氣縈繞不散。越靠近四樓,那股氣息越發明顯,帶著一股子腥甜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趙寡婦早就等在門口,眼圈烏黑,顯然一夜沒睡。見到方朝陽,像是見到了救星。
“小方老板,你可來了!那符……那符我貼了,後半夜是沒動靜了,可我這心裡還是慌得厲害!”
方朝陽點點頭,沒多說什麼,徑直走進屋內。
房子不大,兩室一廳,收拾得還算整潔,但空氣中彌漫的那股陰冷和腥甜氣息揮之不去。他目光掃過客廳,最後落在廚房的窗戶上。窗戶關著,玻璃上蒙著一層水汽。
“就是那扇窗?”他問。
“對!就是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