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砸在青瓦上時,蘇棠正對著電腦核對客戶的生辰八字。快遞員的敲門聲格外突兀,牛皮紙袋上印著“槐陰村37號”,寄件人欄是團洇開的墨跡,像灘風乾的血。
信封裡滑出張泛黃的婚帖,燙金字體在台燈下泛著冷光:“茲定於七月十五子時,為犬子陸沉與蘇棠小姐舉行冥婚大典,恭候玉趾。”落款是“蘇家祠堂”,右下角蓋著半枚模糊的紅印,像道未愈的傷口。
她的指甲掐進掌心。槐陰村是她從未回去過的老家,父親在她十歲時就說“你娘葬在那裡”,卻再沒提過那個暴雨夜的細節。婚帖背麵用朱砂畫著逆時針的雙螺旋,和母親遺物裡的玉佩紋路一模一樣——那枚碎玉至今還躺在她的首飾盒底。
淩晨三點,雨聲突然變調。蘇棠盯著手機裡的導航,進村的石板路被山洪衝得發亮,兩旁槐樹的影子在車燈裡晃成幢幢鬼影。轉過彎時,車頭突然撞上什麼——是個穿紅嫁衣的紙人,歪頭坐在路中央,金粉描的眼睛隨著雨珠滾動,竟像是在流淚。
刹車聲驚起夜鴉。她撿起紙人時,發現紙背寫著“巳時三刻,蘇家老宅”,正是母親忌日的時辰。後視鏡裡,穿青布衫的老人拄著拐杖站在槐樹下,手裡舉著的白紙燈籠明明滅滅,燈籠上“陰婚”二字被雨水洇成血紅色。
老宅的朱漆門虛掩著,門環上纏著半幅紅綢,黴斑在月光下像凝固的血跡。蘇棠剛踏過門檻,腳下的青磚突然發出“哢嗒”輕響,磚縫裡露出半截泛黃的婚書,落款處“蘇月娥”三個字讓她渾身發冷——那是母親的名字。
“您可算來了。”沙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二樓雕花欄杆後,站著個穿壽衣的老婦,滿頭銀發編成新娘的椎髻,“三十年了,陸家的新郎官,可等得急了。”她轉身時,袖口滑出半張照片,正是蘇棠十二歲那年在公墓拍的,照片背麵被指甲刻得深淺不一:“彆信穿黑衣服的男人”。
雷聲在祠堂方向炸響。蘇棠攥緊婚帖跑過天井,青苔覆蓋的地麵上,散落著七零八落的紙花,每朵花心都嵌著極小的玉片——和母親玉佩上的碎塊一模一樣。祠堂門“吱呀”推開,供桌上擺著七個青花瓷碗,碗底分彆刻著“子醜寅卯”等時辰,最新的那個碗沿還沾著新鮮的胭脂。
族譜被雨水打濕的角落,她的名字不知何時被添了上去,旁邊是“陸沉卒於光緒十九年”。手指劃過泛黃的紙頁,蘇棠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衣料摩擦聲,穿黑風衣的男人站在月光裡,雨水順著傘骨滴落,在青磚上砸出“咚、咚、咚”的節奏,像某種古老的催妝鼓。
“我叫陸沉。”他的聲音帶著井水般的涼意,傘麵上印著逆時針的雙螺旋,正是婚帖上的符號,“二十年前你母親出嫁那晚,我見過你。”他遞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塊發黴的喜餅,餅皮上的牡丹紋和母親棺木裡的陪葬品一模一樣。
蘇棠後退半步,後腰撞上供桌,青花瓷碗發出細碎的共鳴。供桌下露出半截紅蓋頭,金線繡的並蒂蓮在潮氣中泛著微光,蓮心處繡著極小的“蘇月娥”三個字。當陸沉的傘尖指向族譜時,她驚恐地發現,自己名字下方的生辰正慢慢滲出血色,而陸沉的生卒年,竟和族譜裡記載的完全一致。
“子時快到了。”老婦的聲音從二樓飄下來,伴隨的還有繡花鞋踩在樓板上的“咯吱”聲,“新娘子該換衣裳了,祠堂後間的樟木箱裡,可是你母親當年沒穿成的喜服。”
閃電照亮祠堂匾額,“槐陰世澤”四個大字已斑駁,“澤”字右下角缺了筆畫,露出底下新刻的“奠”字。蘇棠轉身時,陸沉的傘已經收攏,他黑色風衣下露出半截蒼白的手腕,皮膚下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正沿著逆時針雙螺旋的紋路跳動。
樟木箱的銅鎖“哢嗒”彈開,猩紅的嫁衣帶著濃重的樟腦味撲麵而來,衣領處繡著的銀線牡丹,每片花瓣上都刻著極小的生辰八字——她數到第七片時,發現那正是自己的生日。嫁衣下擺浸著暗褐色的痕跡,像極了二十年前母親被發現時,浸透白大褂的那灘血跡。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是父親發來的短信:“千萬彆穿紅嫁衣!當年你娘就是穿了那件衣服,才被鎖進了祠堂的古井——”話未說完,信號突然中斷。蘇棠抬頭,看見陸沉正站在祠堂門口,手裡握著半塊碎玉,正是她母親玉佩上缺失的那角。
“你母親沒告訴你的是,”他的指尖撫過碎玉邊緣,“每任蘇家新娘的血,都會滲進族譜,成為開啟陰婚的鑰匙。二十年前她逃婚時摔碎玉佩,卻把你的生辰八字留在了祠堂。”他望向天井中央的古井,井沿青苔上,新鮮的血腳印正延伸到她腳下。
更漏聲從遠處傳來,子時三刻。老婦抱著紅蓋頭走進祠堂,壽衣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三道舊疤,正是當年母親葬禮上,蘇棠看見守墓人抓撓棺材留下的痕跡。供桌上的青花瓷碗突然同時碎裂,七個時辰牌位應聲而倒,最後倒下的“子時”牌位,正對著蘇棠的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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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頭一掀,陰陽相連。”老婦的手冰涼如鐵,紅蓋頭即將落下的瞬間,蘇棠突然看見供桌陰影裡,七個紙人正慢慢轉頭,金粉眼睛裡映著她驚恐的臉。而陸沉手中的碎玉,此刻正發出微光,與她頸間的玉佩殘片遙相呼應,在井水上投下一個巨大的、逆時針旋轉的雙螺旋——那是槐陰村陰婚的終極符號,也是母親用生命沒能破解的詛咒。
蓋頭落下的刹那,蘇棠聽見古井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像有人在井底叩門。紅綢上的牡丹銀線突然活了過來,順著她的脖頸向上攀爬,每片花瓣都在吸食她的體溫。而陸沉的聲音,此刻在紅蓋頭下響起,帶著某種解脫的歎息:“彆怕,這次,我們不會再被分開三十年了。”
她終於想起,十歲那年的暴雨夜,母親臨出門前塞給她的玉佩,背麵刻著的不是什麼吉祥紋路,而是一行極小的字:“若見穿黑衣的陸郎,快跑。”可此刻,紅蓋頭已落,嫁衣已穿,祠堂的門在身後轟然閉合,井中傳來的叩門聲,終於變成了清晰的、屬於人類的嗚咽。
紅蓋頭濾過的光線呈暗紅色,像浸了血的胎膜。蘇棠的睫毛掃過緞麵,繡線的金粉簌簌落在眼皮上,刺得眼球發疼。供桌上的燭火在蓋頭邊緣投下跳動的影,恍惚間看見七道人影立在井邊,裙裾無風自動,分明是族譜裡那些早逝新娘的畫像。
“一拜天地——”老婦的聲音像生鏽的銅錢在青磚上滾動。蘇棠被按得跪下時,膝蓋硌到塊凸起的磚紋,觸感竟與母親棺木上的雕花一致。嫁衣領口突然收緊,銀線牡丹的花蕊處傳來針刺般的灼痛,她這才想起,方才穿衣服時曾摸到內襯裡凹凸的針腳——此刻隔著紅蓋頭,那些針腳正沿著皮膚遊走,像活過來的蜈蚣。
記憶突然斷裂成碎片。十二歲那年在公墓,她趴在母親棺木上哭,指甲刮到棺蓋邊緣的刻痕,三橫一豎的“井”字裡滲著暗紅,當時父親說那是“工匠刻錯的花紋”。現在想來,那道刻痕的走向,竟與陸沉手腕上的青色血管紋路完全吻合。
“二拜高堂——”銅鐘聲響震得耳膜發疼。蘇棠被迫轉身,紅蓋頭下的視野裡,祠堂匾額的“奠”字正在滴血,血珠落進供桌的青花瓷碗,發出“叮咚”脆響。她突然聽見井底傳來模糊的呼喚,不是方言,而是標準的普通話,帶著年輕女孩的哭腔:“蘇棠!彆信陸沉的婚書——”
這聲音像根冰錐刺進太陽穴。她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病房,心電監護儀在暴雨夜突然失靈,護士說看見穿黑風衣的男人站在窗前,而母親抓著她的手,指甲在她掌心刻下的,正是“井”字的筆畫。此刻嫁衣內襯的針腳突然變得滾燙,她悄悄伸手,摸到一片薄如蟬翼的黃紙,邊緣繡著逆時針雙螺旋——是母親縫進去的符咒。
“夫妻對拜——”老婦的嗓音突然拔高,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梟。蘇棠被扳過身,紅蓋頭下,陸沉的黑色風衣下擺掠過她的鞋麵,布料摩擦聲裡混著細碎的瓷片碰撞。她鼓起勇氣抬頭,蓋頭邊緣的縫隙裡,看見對方手腕內側翻著道舊疤,皮肉翻開的形狀,竟與母親棺木上那道“井”字刻痕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