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縫裡滲出和狐狸麵具一樣的暗紅色液體。我的意識像被揉碎的紙,正一點點被塞進那個空洞的軀殼裡。
木屐聲已經到了樓下,整棟樓都在隨著那整齊的節拍震動。地板上的黑液湖泊開始沸騰,冒出的氣泡破裂後變成一張張哭泣的麵具,它們飄到空中,組成一條扭曲的長隊,從窗戶延伸向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
拚湊臉的東西伸出手,那隻手由無數件廢棄器物組成:手腕是斷裂的傘骨,指節是紐扣和圖釘,掌心躺著一枚沾滿血垢的麵具扣。它將扣子按在我眉心,劇痛中我聽見自己的皮膚裂開的聲音,像打開一個塵封多年的舊木箱。
“百鬼夜行,缺一不可呢。”
最後一點意識消散前,我看見自己的身體倒在血泊裡,空殼般的軀乾上慢慢綻開裂紋,而那些從窗外湧進來的、戴著各式麵具的“東西”,正排著隊從我裂開的皮膚鑽進去,每一個都低聲重複著同一句話,像古老的咒語:
“彆忘了……你也曾是被扔掉的……”
樓下的街道上,“嗒嗒”的木屐聲終於彙聚成洪流,朝著東方魚肚白的方向行進。隊伍末尾,一個新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加入,它戴著剛剛成型的、還在滴血的麵具,
麵具的裂縫裡,嵌著一雙屬於活人的、充滿恐懼的眼睛,正徒勞地望著這個再也無法逃離的、由遺棄與怨念構成的永夜。
隊伍行至巷口時,我麵具上的血縫突然滲出滾燙的粘液。那些粘稠的液體順著顴骨滴在木屐上,竟在青石板上燒出細窄的裂痕——裂痕裡冒出慘白的煙,
煙縷聚成無數微型人臉,全是被揉碎在記憶裡的棄物主人:有隨手扔掉梳子的少女,有將布娃娃踩進泥裡的孩童,還有把舊戲服當垃圾燒掉的劇團老板。
“疼嗎?”身旁飄來一個紙燈籠,燈籠麵畫著顛倒的能劇臉譜,燭火在紙糊的眼眶裡明明滅滅,“第一次蛻皮都這樣,就像指甲被生生掀開哦。”
燈籠柄纏著的墨色綢帶突然勒住我的手腕,那觸感像泡發的屍蠟。我想掙紮,卻發現四肢早已不是血肉之軀——撐著木屐的是兩根包著爛布的竹竿,擺動時發出“咯吱”的摩擦聲,而本該是手掌的位置,正滲出暗紫色的漿液,漿液落地就凝成生鏽的圖釘。
隊伍拐進一條掛滿鯉魚旗的街道。本該在盂蘭盆節飄揚的彩綢全變成了腐爛的人皮,風一吹就簌簌掉渣,露出下麵釘著的、密密麻麻的舊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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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其中一張狐狸麵具的裂縫裡卡著半截紅綢,正是倉庫裡那把剪刀的係帶,此刻正像蛆蟲般在麵皮下遊動。
“前麵就是‘無耳芳一’的舊居啦。”紙燈籠用燭火指了指街角的破屋,“去年有個初中生把耳機扔在這裡,現在耳朵還掛在屋簷下曬著呢。”
破屋的窗欞上確實掛著幾串肉色的東西,在晨霧裡晃悠。我想移開視線,麵具卻不受控製地轉向那裡——我的眼球被某種力量固定在papierache的眼眶裡,
隻能直勾勾地看著那些被割下的耳朵,每隻耳朵的耳垂上都穿著不同的耳釘:有塑料蝴蝶,有生鏽的回形針,還有半枚被咬碎的校徽。
隊伍突然停了下來。
最前方的裂麵“東西”舉起一截燃燒的木屐,火苗照亮了十字路口的告示牌。上麵貼著張尋貓啟事,照片裡的三花貓瞪著圓眼睛,脖子上係的鈴鐺卻被人用紅筆圈了起來,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行日文:“它把我的鈴鐺吞進肚子裡啦。”
“找到啦。”裂麵東西的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笑聲,它伸出鐵釘手,指尖突然彈出半片貓爪骨,“今年的鈴鐺該換新的咯。”
街道兩側的民居裡傳來細碎的響動,像無數隻手在撕扯牆紙。我看見二樓的窗簾後閃過一個黑影,黑影抱著個籃子,籃子裡全是被剪碎的玩偶四肢,
每個斷口都纏著血紅色的棉線。而在隊伍的最前端,不知何時多了個推著嬰兒車的身影——車裡沒有嬰兒,隻有堆嬰兒服,衣服領口處鑽出幾縷白發,正用嬰兒撥浪鼓敲著車欄,發出“空空”的回響。
我的麵具裂縫裡開始滲出更多液體,這次混著細小的骨渣。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麵具內部蠕動,像蠶蛹破繭前的震顫。紙燈籠湊到我麵前,燭火映出我麵具上的血縫正在愈合,而裂縫邊緣長出了細密的絨毛,像某種蛾子的翅膀。
“快了快了,”燈籠裡的聲音帶著期待,“等麵具長好,你就能聽見所有被扔掉的聲音啦。聽,那個十字路口下麵……”
它用燭火指向地麵。柏油路上的裂縫裡滲出黑色的瀝青,瀝青凝固成無數微型麵具,每個麵具都張著嘴,在無聲地尖叫。
我突然聽見了——那是倉庫裡被踩碎的梳子在哭,是被燒掉的戲服在唱走調的謠曲,還有無數個“為什麼扔掉我”的質問,像鋼針般紮進我空洞的顱骨。
裂麵東西已經走到了尋貓啟事下。它舉起鐵釘手,指尖的貓爪骨劃開了空氣,發出玻璃碎裂的聲響。周圍的民居窗戶同時亮起綠光,
每扇窗後都站著個沒有臉的人影,他們手裡舉著各式各樣的棄物:缺腿的雨傘、掉弦的三味線、被踩扁的口琴,這些東西在綠光中扭曲成怪物的形狀,朝著十字路口聚攏。
“百鬼夜行,收鈴咯——”
裂麵東西的吼聲震得路麵龜裂。我看見尋貓啟事上的三花貓照片突然滲出鮮血,照片裡的貓張開嘴,吐出一枚沾滿胃酸的銅鈴鐺,鈴鐺落地的瞬間,整個十字路口的瀝青都沸騰起來,冒出的氣泡裡全是鈴鐺的虛影,叮當作響,卻帶著血肉被煮沸的腥氣。
我的木屐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它踩著隊伍的節拍,一步步走向那枚銅鈴鐺。麵具內部的蠕動越來越劇烈,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頂破papierache的外殼——不是眼睛,
而是從額頭裂縫裡鑽出了根彎曲的觸須,觸須頂端掛著滴粘液,粘液裡映出我最後看見的畫麵:倉庫倒塌前,老倉管摘下氈帽,露出的後腦勺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釘孔,每個孔裡都插著半片麵具碎片。
“戴上鈴鐺吧,新麵具。”裂麵東西將沸騰的銅鈴鐺遞到我麵前,鈴鐺表麵浮著無數張痛苦的人臉,“這樣你就能永遠跟著我們走啦,走到所有被扔掉的東西都回來的那一天……”
我想搖頭,麵具卻自己低下了頭。觸須纏住鈴鐺的刹那,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悶的、從地底傳來的搏動,像無數顆心臟在同時跳動。
我看見隊伍裡的每個“東西”都亮起了幽光,它們的麵具、它們的肢體、它們拖著的棄物,都在發出同一種頻率的微光,如同水麵上連成一片的鬼火。
遠處的天邊泛起魚肚白,但那光無法照亮我們。隊伍繼續向前,木屐聲敲打著沉睡的街道,每一步都在地麵留下暗紫色的腳印,腳印裡長出細小的、開著黑色花朵的植物。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截包著爛布的竹竿上,不知何時纏滿了嬰兒撥浪鼓的紅繩,繩結裡卡著半枚人的臼齒。
而在我麵具的裂縫深處,那雙屬於活人的眼睛正在失去光澤,被逐漸生長的、papierache的纖維覆蓋。
最後一點意識消散前,我聽見了更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不是木屐聲,而是無數個垃圾桶被踢翻的聲響,伴隨著塑料袋破裂的“嘶啦”聲——又有新的棄物誕生了,它們正在黑暗裡呼喚,等待著下一個盂蘭盆節的夜晚,加入這支永遠行走在黎明前的、由怨恨與遺忘構成的長隊。
我的木屐踩在一顆滾落的鈴鐺上,發出一聲輕響。
隊伍繼續前進,沒有人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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