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染缸頂上的灰痕還沒散。
謝無妄醒了,右眼還在疼,像有根鐵絲在裡麵擰。他沒去碰,隻是把昨夜那根纏成死結的紅線從袖口掏出來,指尖一搓,線斷了,兩截扔進炭盆,燒得一乾二淨。
吉祥蹲在門口,手裡攥著個小本子,指甲縫裡全是炭灰。
“記完了?”他問。
“嗯。”她聲音壓得低,“黑金線,七個人領過,四次以上的是翠兒、春桃、小滿。她們拿的量,夠繡三幅整圖。”
謝無妄點頭,把匕首插回腰側,刀柄貼著肋骨,冰得他清醒。
他知道方姑姑今天要動手。
不是暗地裡撬鎖,是明著壓人。
果然,辰時剛過,繡坊銅鈴一響,方姑姑帶著兩個管事宮女進來,手裡捧著線冊,臉拉得比宮道還長。
“今日黑金線不足,”她站在台前,嗓門不高,但字字砸地,“隻供主繡三人,其餘用藍線替代。”
底下一片靜。
黑金線是繡《清明上河圖》虹橋段的專用線,普通藍線一碰水就褪,繡出來糊成一片。誰拿不到,誰就得重繡,挨罰。
謝無妄沒動,低頭翻自己領的線團。指腹一刮,線芯泛光——新線,還沒上蠟。
他抬眼,看見方姑姑親信翠兒抱著三團黑金線走過去,笑得眉眼彎彎。
“方姑姑。”他開口,聲音不響,但整個繡坊都聽見了,“上月二十三,庫房進黑金線九兩,記在東三櫃底賬。今晨西庫多出三捆,未登冊——是忘了記,還是留著自用?”
方姑姑腳步一頓。
她沒回頭,但肩膀繃了一下。
“你哪來的消息?”她慢慢轉過身。
“線團上的蠟印是新打的,”謝無妄把線團舉起來,“蠟印底下壓著‘丙七庫’三字,庫房本月隻進過一批黑金線,就是那九兩。你沒記賬,卻分給彆人——這線,是你私藏的?”
“胡說!”方姑姑猛地拍桌,“賬目由總管太監核驗,你一個小小宮女,敢質疑庫房製度?”
“我不是質疑製度。”謝無妄放下線團,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我是質疑人。”
他展開紙頁,聲音清清楚楚:“這是這半月領線記錄。翠兒領了四次黑金線,共六錢七分。她本月繡品,兩幅帕子,一幅邊角補繡——按工部定額,最多用一錢二分。多出來的五錢五分,去哪兒了?”
底下有人倒抽一口氣。
謝無妄掃了一圈:“咱們誰不是起早貪黑?錯一針,主子罵,斷一線,重來。可有人線多得發黴,有人連針都穿不上——這公道,是宮規寫的,還是人定的?”
沒人說話,但好幾個人低頭看自己手裡的藍線團,眼神變了。
方姑姑臉色鐵青:“你以下犯上,擾亂秩序,我這就報慎刑司!”
“報吧。”謝無妄不退反進,“順便問問,私藏繡料、虛報賬目,按宮規該怎麼罰?”
“你——!”方姑姑氣得手指發抖,“再鬨,全關靜室!”
“靜室我睡過。”謝無妄冷笑,“比這兒暖和。”
底下終於有人笑出聲。
是春桃。
她立刻捂嘴,但眼神亮了。
方姑姑怒視一圈,沒人低頭。
她咬牙:“行,今日線就這麼分,不服的,自己去總管那兒討說法!”
說完轉身就走,裙擺甩得像鞭子。
謝無妄沒追,也沒說話,隻是把那張領線單折好,塞回袖中。
他知道,這事沒完。
中午,繡坊空了大半。
人都去吃飯,吉祥蹲在井邊搓手,手指凍得發紅。
“她們在傳,說你要當新管事。”她低聲說。
“誰傳的?”
“翠兒。”
謝無妄眯眼:“她急了。”
“方姑姑剛才去總管太監那兒了,待了半柱香。”
“沒用。”他搖頭,“總管要的是太平,不是查賬。隻要不出人命,他不會動方姑姑。”
“那怎麼辦?”
“等她自己跳。”
果然,未時剛到,方姑姑又來了,這回帶了兩名慎刑司的嬤嬤,臉色冷得能刮下霜。
“謝無妄!”她站在門口,聲音尖利,“你造謠生事,擾亂繡坊秩序,現押送靜室,聽候發落!”
兩名嬤嬤上前,一左一右。
謝無妄坐著沒動。
“你們有文書?”他問。
“口頭令也是令!”方姑姑喝道。
“沒有文書,就是私押。”他抬頭,直視她,“你不怕我出去告你濫用職權?”
“你敢!”方姑姑冷笑,“我已上報,說你私藏黑金線,意圖嫁禍於我!”
謝無妄笑了。
他慢慢站起來,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是幾截剪斷的黑金線,線頭還帶著針眼。
“這是我昨夜在翠兒枕頭底下找到的。”他說,“她夢話裡喊‘彆查我線’,我就翻了翻。你說我私藏?那她藏這麼多,算什麼?”
底下一片嘩然。
“你血口噴人!”方姑姑吼。
“要不要現在就去搜?”謝無妄環視眾人,“當著大家麵,搜她住處。要是搜不出線,我自去慎刑司領罰。要是搜出了——你這個管事,是不是該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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