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將近二十年的婚姻,結束在了一九七七年的八月。
那是個燥熱得讓人心生煩悶的時節,天空沉沉壓下,巷口的石榴樹被烈日炙烤得葉子打蔫,空氣裡彌漫著灰蒙蒙的塵土味。
小姨許芸坐在戶籍所外的長條椅上,雙手緊緊攥著帆布袋的帶子,指節泛白。
離婚的手續辦得出奇地順利,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段拖了許久、早已千瘡百孔的婚姻,就這樣走到了儘頭。
能順利離婚,還是多虧了陳母。
陳母她早就看出許芸的心思已決,一個女人若真鐵了心,誰也攔不住。
更何況,她心裡也打著自己的算盤:陳勁年紀還不算大,四十出頭,若是趁早再娶,說不定還能給她再添個孫子。可若拖下去,錯過了再成家的時機,那才是真正耽誤了兒子。
於是她寬聲勸道:“強扭的瓜不甜,離就離吧。她生的那丫頭跟你也不親,等你老了,也指望不上。你若趁早再找一個,說不定還能再添個孩子。”
陳勁當時沉默了很久,臉色鐵青,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終於,在漫長的沉默裡,陳勁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
許芸那一刻反倒鬆了口氣,仿佛壓在肩上的巨石被卸下。她抬眼望向窗外熾烈的陽光,眼底閃過的,不是悲傷,而是一種久違的輕鬆。
辦手續的時候,陳勁忽然開口,說得很慢,嗓音裡帶著一絲沙啞:“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裙子,在戲台下看戲,那天我負責安保工作。我覺得你像是天上的仙女……”
他垂著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想要把這些話強行塞到許芸心裡去,“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最後我會把仙女弄丟了。”
許芸靜靜聽著,沒有插話。
陳勁歎了口氣,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打著,聲音低沉:“其實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我們到底怎麼就過不下去了。我娘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她這一輩子沒彆的心思,就盼著能抱個孫子。我沒能讓她如願,所以我就想著,對侄子好一點,拿他當親兒子看待。可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錯,為什麼你就是不理解?”
說到這兒,他抬起頭,眼神裡帶著幾分迷茫和不甘。
可許芸心裡,卻已是一片冷寂。她望著眼前這個男人,二十年的歲月曾讓她心動過,也讓她失望過。如今聽到這些話,心口卻隻剩下一種難以言說的疲憊。
她緩緩開口,語氣平靜:“這些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了。陳勁,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我是改不了你的。你覺得沒錯的事,在我看來,卻是日日夜夜的煎熬。”
陳勁低下頭,不再說話。
同一年的同一個月,北京城另一處會場裡,另一場決定無數人命運的大事正在發生。
在主持召開科學與教育工作座談會上,會場氣氛緊張而熱烈,教育部的彙報冗長而細致,字裡行間儘是多年停滯不前、人才斷層的隱憂。
多少青年困在工廠、田地、機關角落裡,懷揣理想,卻沒有出路。
大家靜靜地聽著,有人抬手夾起煙,煙霧在燈光下氤氳一片。
“今年就恢複高考!”
這句話像一聲驚雷,震得在場的人心頭發燙。會場霎時安靜下來,隨即議論聲此起彼伏。
“要擇優錄取,德才兼備。”
這是一個時代的轉折。消息很快傳出,猶如燎原烈火,點燃了全國上下的激情。
許多在田間勞作的青年,放下鋤頭時眼睛泛光;許多在工廠車間裡忙碌的工人,下了班就去翻舊課本;還有更多人,徹夜挑燈苦讀,誓要在這個久違的考場上搏出自己的前程。
父母們也在暗暗祈盼,盼望子女能抓住這唯一的機會。
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人們議論最多的,不再是調令、不再是票證,而是高考。那是一個躁動而充滿渴望的八月,空氣裡仿佛都帶著新的氣息。
而此時的林知微,已經懷孕七個月了。
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走路時不得不小心翼翼,腳步慢而沉重。
好在正值暑假,她得以在家安心養胎,不必再奔波。天氣熱得厲害,母親許茹每天都要煮綠豆湯,放涼後端到她房裡,叮囑她:“外頭曬得厲害,你少出門,省得中暑。”
預產期就在十月,算算不過兩個月的光景。想到肚子裡那個小小的生命,她的心中總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堅定與柔軟。
外頭的世界正在巨變,高考要恢複了。多少同齡人正攥緊筆杆子,準備在考場上搏一個前程。而她的人生,也即將因為這個孩子,翻開新的篇章。
夜裡,她常常睡不安穩。胎兒在腹中翻身踢動,她便撫著肚子,低聲哄著,像是在和未來的孩子說話。那低語裡,有母親的溫柔,也有女人獨有的堅韌。
周譯下個月就會來北京,陪她待產,也陪她一起複習功課。
因為準備得早,她手邊的資料很齊全,心裡也有底。
悠悠也是今年的高考生,經常過來找她,一起複習功課。兩個人遇到問題,就攤開書本認真討論,時常從白天聊到天黑。青春的熱烈與求知的渴望,在這小小的院子裡燃燒著。
堂兄林知謙則給她整理了一些內參資料,尤其是政治部分的筆記。“這些都是第一手的,你拿去看看。”他遞過來時,語氣鄭重。
院外偶爾傳來巷子裡的閒言碎語,有人說高考恢複是天大的喜訊,有人說這是給尚未返城的知青的機會。
林知微靜靜聽著,卻不多言。
這一九七七年的八月,於不同的人,意義各不相同。
有人在婚姻裡告彆舊日,換來的是解脫與輕鬆;有人在教育改革裡迎來新生,重新燃起對未來的希望;有人則守著小小的院落,默默期待著新生命的降臨。
時代的洪流奔湧向前,每一個個體都被裹挾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