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老虎依舊肆虐,濕熱的空氣包裹著廣州城,讓人無處遁形。
對於剛剛從清爽的北京回來的周銘來說,這種熟悉的氣候,此刻卻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與壓抑。
他回到廣州已經三天了。這三天裡,他白天在醫院裡埋首於工作,整理著在北京進修時學到的新知識和技術,試圖用高強度的工作來麻痹自己。
然而,每當夜深人靜,嬸嬸臨彆前的那一番話,便會如鬼魅般在他腦海中盤旋,揮之不去。
“……那位母親說,要給女兒介紹新的對象,說什麼門當戶對……”
他想起了和汪慧慧相處的點點滴滴。
她善良、單純,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彎彎的月牙。他們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給她講醫院裡的趣聞,她跟他分享學校裡的趣事。他從未刻意隱瞞過自己的家境,隻是覺得時機未到。
他以為,他們還有大把的時間。
可聞舒窈的話,像一聲驚雷,將他從理想主義的美夢中驚醒。
他意識到,他所以為的“時機未到”,在對方父母眼中,或許就是“心虛”和“隱瞞”。而這種誤解,正在像一滴滴腐蝕性極強的酸液,悄無聲息地侵蝕著他們感情的根基。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感情的事情最怕拖延,越拖,誤會越深,人也越被動。他必須主動去麵對,去問個清楚。無論結果如何,他都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周四下午,處理完手頭最後一個病人,周銘在辦公室裡,對著那台黑色的撥盤電話,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他終於下定決心,撥出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傳來汪慧慧略帶驚喜的聲音:“周銘?你回來啦?”
“嗯,回來了。”周銘的聲音有些乾澀,“慧慧,這個周末有空嗎?我想……我們見麵聊一聊。”
電話那頭,是長達數秒的沉默。這片刻的寂靜,讓周銘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往常,若是他主動邀約,她一定會用雀躍的語氣立刻答應下來。
“好,”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時,明顯多了一絲遲疑,“在哪裡?”
“清平飯店吧,還是老地方。”周銘說。
“好。”
清平飯店是廣州城裡一家聲名顯赫的老字號。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就是在這裡。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慧慧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有些拘謹地坐在他對麵。當一籠熱氣騰騰的水晶蝦餃端上來時,她才放鬆下來,夾起一個,滿足地眯起眼睛,對他說,她最喜歡吃的就是這裡的蝦餃。
從那以後,這裡便成了他們的“老地方”。他選擇這裡,是希望能喚起一些美好的回憶,為這次艱難的談話,保留一絲最後的溫情。
周末中午,周銘提前了半個小時到達飯店。
飯店裡的一切還是他記憶中的老樣子。
雕花的滿洲窗古樸典雅,將窗外的喧囂與陽光一並過濾得柔和起來。地麵鋪著青灰色的方磚,因為歲月的打磨而顯得光滑溫潤。
牆上掛著幾幅早已發黃的黑白老照片,無聲地訴說著這家飯店的百年滄桑。
正值飯點,店堂裡人聲鼎沸,座無虛席。夥計們端著茶水和點心,在桌椅間靈活地穿梭。
空氣中,普洱的醇厚茶香,與蝦餃、腸粉、燒麥的鮮香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獨屬於老廣州的、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氣。
周銘選了一個靠窗的卡座坐下,點了一壺普洱茶。
等待的時間總是顯得格外漫長。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腦子裡反複預演著待會兒要說的話。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一個穿著一身筆挺軍裝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周銘下意識地多看了他一眼。不僅僅是因為那身橄欖綠的軍裝在茶樓這種地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更是因為這人的身高,顯得鶴立雞群。
那人環視了一下大堂,似乎在尋找空位,最後,他徑直走到了周銘旁邊的一桌坐了下來。
他落座後,並沒有像其他茶客那樣先看茶單,而是直接對夥計報了幾個菜名,言簡意賅,看樣子是一個人來吃飯的。
周銘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試圖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
沒過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飯店門口。是汪慧慧。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長發簡單地紮成一個馬尾,看起來很清爽。
但當她走近時,周銘敏銳地注意到,她化了淡妝,卻依然遮不住眼圈下那兩團淡淡的青黑色,像是連續多日都沒有休息好。她的臉上,也少了往日那種發自內心的、明媚的笑容。
“你來啦。”周銘站起身,為她拉開椅子。
“嗯。”慧慧應了一聲,將隨身的小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
周銘從身邊的紙袋裡,拿出一個包裝古樸的禮盒,輕輕推到她麵前。“這是我從北京給你和叔叔阿姨帶的禮物。”
他特地去了一家百年老字號的茶葉店,精心挑選了最好的茉莉花茶。他知道汪父喜歡喝茶。他想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一份心意和尊重。
“謝謝。”慧慧接過了禮盒,手指無意識地在盒子的邊緣摩挲著,眼睛卻始終沒有看他。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還是慧慧先主動開了口,打破了沉默:“你在北京的學習……怎麼樣?”
“挺好的,收獲很大,學到了很多東西。”周銘簡單地說了幾句在三零一醫院的學習情況,但他很快便停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眼神看著她,“慧慧,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清楚。”
汪慧慧握著茶杯的手,不易察覺地緊了一下。
“你……有沒有跟家裡人,提過我們之間的事情?”周銘決定單刀直入,不再拐彎抹角。
汪慧慧的肩膀微微一顫,她下意識地垂下頭,避開了周銘的目光,一雙手緊張地絞著連衣裙的裙角,那個小動作,是她心虛和不安時的慣常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