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初冬。
夜裡那場不大不小的雪,把整座城都染成了一片素白。清晨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踩在積雪上的腳步聲,清脆而乾淨。
周譯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的北京,見到一個他以為短時間內不會再見到的人。
電話是昨天晚上打到家裡的。一個略帶沙啞和遲疑的男聲,在電話那頭自報家門:“是……是周譯嗎?我是周凡。”
周譯愣了一瞬,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哥?你怎麼會……”
“我來北京了。”周凡的聲音很低,透著長途奔波後的疲憊,“找你……有點事情想談談。本來想直接打電話說的,但又覺得,還是當麵說比較好。再加上……孩子們也想他們媽媽了,我就帶著他們過來了。”
於是,他們約在了王府井附近的東來順。
周譯推門進去時,店裡已經熱氣氤氳。銅鍋裡炭火正旺,霧氣裡裹著香氣,混著外頭的寒風,讓人渾身一暖。
靠窗的位置上,周凡早已等在那裡。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神情拘謹,卻比上次在臨城縣見到時更清瘦了。
但那雙眼睛,卻比從前多了一些東西,一種周譯說不清、道不明,卻能深切感受到的力量。
“哥。”周譯快步走過去,主動伸出手。
周凡抬頭看他,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掌心粗糙而有力。
隨後,他從腳邊拎起一個用布條纏得嚴嚴實實的條狀物,遞了過來:“家裡也沒什麼好東西,這是我自己醃的火腿,都風乾好了。你拿回去,給家裡人嘗嘗鮮。”
那火腿沉甸甸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鹹香。周譯心頭微動,沒有推辭,而是鄭重地接了過來:“你太客氣了。”
兩人落座,熱氣騰騰的銅鍋很快就端上來。滋滋冒著泡的鍋底驅散了室外的寒氣,也讓兩兄弟之間的沉默多了一點緩衝。
周譯開口:“上回在臨城縣見到你,我還跟母親提過。我說,小時候我最喜歡去你家玩,周嬸烙的餅最好吃了,又香又脆。咱們是自家兄弟,有什麼事,你直說就是了。”
周凡抿了抿唇,局促地點點頭,卻沒有立刻開口。
炭火在銅鍋裡“嗶嗶剝剝”地響著,雪後的王府井街道上,人流和車流熙熙攘攘,映襯得屋內格外安靜。
周凡的目光有些失神,凝視著窗外,良久,才緩緩開口:
“小譯,我……我前段時間,回了一趟秀水村。”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絲感慨:“村裡跟以前,變化太大了。主要是……是人的那股精神勁兒,完全不一樣了。”
周凡說著,眼神漸漸亮了:“現在村裡都實行‘包產到戶,包乾到戶’了。地還是集體的,但分給各家各種。大家夥兒隻要保證國家的,交足集體的,那剩下不管打多少糧食,就全都是自己的了。就這麼一個簡單的法子,村裡的鄉親們,一個個乾勁都滿滿的。以前出工磨洋工、在地頭曬太陽的懶漢,現在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下地。誰都想趁著這好政策,多刨點糧食,讓家裡日子好過一些。”
“這確實是好事情。”周譯點點頭,深有同感。他注視著周凡,心裡隱隱有了猜測,笑著試探道:“那你這次回去,是不是……也有什麼想法了?”
周凡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水,像是在給自己鼓勁。
“我在縣城的國營飯店後廚,也乾了快一年了。”他慢慢地說,“那地方,人來人往,什麼人都有。我手腳不停地乾著活,耳朵也沒閒著。聽那些機關裡的乾部聊天,聽他們說深圳,說廣州,說政策……有時候他們的話我隻聽懂一半,但我能感覺到,這個時代,真的要變了。變得……變得我快不認識了。”
他停頓了幾秒,抬起頭,目光灼灼地落在周譯身上。那目光裡有惶惑,有掙紮,但更多的是一種壓抑不住的、幾乎顫抖的渴望。
“小譯,我……我不想被落下太多。我不想……不想跟她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
最後那句話,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銅鍋裡“咕嘟咕嘟”的翻滾聲吞沒,卻沉重得像一塊巨石,狠狠砸進周譯的心口。
這個“她”,無需點明,周譯也懂。
“你這回過來,見到霄霄姐了?”周譯壓低聲音問。
周凡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見到了。在她學校附近的一個小旅館裡。我沒敢帶孩子去她們學校,怕……怕給她丟人。”
他說到“丟人”二字時,嗓音微微哽住,眼圈悄然泛紅。他偏過頭去看向窗外,不敢直視周譯的眼睛。
“她看到孩子們,就哭了。”他的聲音在抖,“她不放心孩子,每個月都省吃儉用地往家裡寄錢。那錢,比我在飯店後廚乾一個月掙得都多。我知道,那裡麵有她學校的補貼,可能還有她家裡給她的。她自己……她自己肯定沒剩下幾個錢。在北京這麼大的城市,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熬的……”
話音漸漸低下去,帶著掩不住的愧疚與無力。
“你們……”周譯想問些什麼。
“我們沒說什麼。”周凡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以前在村裡,我還能掙滿工分,我覺得我能護著她。可現在,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學,而我呢?還是那個隻會埋頭乾活的泥腿子。這往後的差距,隻會越來越大,大到……大到我連抬頭看她的勇氣都沒有。”
他緊緊攥著茶杯,指節泛白,聲音卻忽然安靜下來:“我就是想著,我不能被落下太多。你說,再過兩年,等她畢業了,分了好工作,成了國家乾部,正大光明地說要把孩子接走,要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
“到那時候,我有什麼資格攔著?我又拿什麼去跟她爭?難道……難道就讓孩子們跟著我,一輩子走我的老路,再窮一輩子嗎?”
這番話,他說得平靜,卻字字泣血。那是一個男人,在巨大的現實鴻溝麵前,最深沉的自卑與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