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到底還是吹進了北方的村莊,雖然還帶著料峭的寒意,但屋簷下的冰溜子開始滴滴答答地化水,積雪消融,露出底下濕潤的黑土。糖坊裡,那股子被煙火氣浸透的暖意,卻似乎比冬日裡更濃了。
展銷會帶來的餘溫未散,像一塊投入池水的石子,漾開的漣漪一圈圈擴大。趙北北的賬號粉絲穩定增長,後台的訂單不再僅僅是零散的零售,開始出現一些小批量的、來自本地縣市特產店或小型商超的詢單。起初是試探性的幾十盒,後來漸漸有了上百盒的意向。
甜蜜,卻也成了沉重的負荷。
馬嬸現在幾乎是全天候在糖坊幫忙,清洗、分裝、打包,忙得腳不沾地。趙北北自己則幾乎長在了灶台前。新買的恒溫熬糖鍋提升了穩定性,卻並未減少她需要投入的心力。雪糖、山楂烙、秋梨膏,三種產品交替熬製,糖坊裡幾乎時刻彌漫著不同的甜香,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
“北北,東街那家‘山貨鋪子’又問能不能先發一百盒山楂烙,他們那邊搞活動,急要。”馬嬸拿著手機,眉頭擰著。
趙北北正盯著秋梨膏的火候,頭也沒抬:“跟他們說,按順序排單,最快也要五天後。催也沒用。”她的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
“還有,”馬嬸歎了口氣,“王大娘剛才來說,她家親戚也想送點禮,問能不能走個後門,先拿幾罐秋梨膏……”
趙北北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煩躁。人情世故,以前是她需要仰望和乞求的,如今卻成了甩不脫的負累。“跟王大娘說聲對不起,規矩不能破,讓她在網上下單,我儘快安排。”
她知道這樣會得罪人,但更知道,一旦開了口子,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秩序就會崩塌。顧淮南說過:“規則是保護,也是壁壘。”
產能的瓶頸像一道越來越緊的箍,勒得她喘不過氣。她算過,就算她和馬嬸不眠不休,目前的極限產量也無法滿足所有需求。拒絕訂單,意味著放棄市場和口碑;盲目接單,一旦無法按時交付或品質下滑,便是自毀長城。
她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生意做大了,煩惱也跟著升級。
傍晚,她拖著灌鉛般的雙腿,清理著灶台。手機上,顧淮南的消息彈了出來。他似乎總能精準地捕捉到她的狀態。
“產能壓力到達臨界點了吧。兩個選擇:一,維持現狀,篩選訂單,放棄部分市場,求精;二,擴大規模,租賃場地,增加人手和設備。風險和收益並存。你需要儘快決定。”
趙北北看著那行字,手指在冰冷的灶台邊緣無意識地劃著。維持現狀?她不甘心。那些詢單背後,是實實在在的市場和認可。擴大規模?錢從哪裡來?更大的場地,更多的人手,更複雜的管理的……她心裡沒底。
她回複:“讓我想想。”
沒有像往常一樣得到即刻的回應。她放下手機,走到院子裡。春寒料峭,風吹在臉上,帶著濕土的氣息。院子裡那棵老榆樹,枝頭似乎冒出了極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芽苞。
她想起爺爺筆記的最後一頁,用更淡的墨跡寫著:“糖之甘,眾之所求。然鍋僅一口,手僅一雙,量力而行,知止不殆。”
爺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可時代不同了,隔著屏幕,有成千上萬的人看到了她的糖。
身後傳來腳步聲,馬嬸提著空籃子準備回家,看她站在風裡,忍不住嘮叨:“站這兒吹風乾啥?累一天了,趕緊進屋歇著。日子長著呢,活是乾不完的。”
日子長著呢。趙北北回頭,看著馬嬸被灶火熏得發紅的臉,心裡那根緊繃的弦,稍稍鬆動了一些。
她回到屋裡,給顧淮南又發了一條信息:“我想選第二條路。但需要具體的方案和風險評估。”
這一次,他回複得很快:“好。我下周抽時間過去一趟,當麵談。”
他要來了。這一次,不再是風雪阻途的意外,而是帶著明確的規劃和目的。
趙北北看著那條信息,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複雜的甜香湧入肺腑。前路依然迷霧重重,但這一次,她不再隻是被動等待。她轉身,拿起筆記本,開始梳理目前所有的訂單、成本、設備和人力數據。
窗外,夜色四合,星子漸明。糖坊的燈光,亮得久了,似乎也成了這村莊春夜裡,一個固定而溫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