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淮南來的那天,春風裹挾著細碎的雨絲,將村子籠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裡。他的車停在糖坊院外時,趙北北正和馬嬸將新熬好的一批山楂烙從恒溫鍋裡取出來,空氣裡彌漫著焦糖與果酸混合的溫熱氣息。
他依舊是一身挺括的深色大衣,與這潮濕樸素的鄉村背景格格不入。下車時,他手裡除了公文包,還提著一個看起來頗為精致的紙袋。
“顧先生。”趙北北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了出去。馬嬸好奇地看了一眼,便識趣地繼續低頭忙活。
顧淮南微微頷首,目光習慣性地先掃過整個院落和糖坊內部,比起上一次風雪夜裡的倉促一瞥,這次他的審視更為從容,也更為徹底。他看到了角落裡堆疊的等待發出的包裹,看到了牆上貼著的標準化流程和新增的設備,也看到了趙北北眼底下無法掩飾的疲憊,以及她身上那股被瑣碎勞作和經營壓力磨礪出的、更為沉靜堅韌的氣質。
“進展比預期快。”這是他走進糖坊後的第一句話,算是肯定。
他沒有浪費時間寒暄,直接進入正題。趙北北將她整理好的數據——訂單量、成本明細、工時記錄、產能極限——遞給他。顧淮南接過,就著灶台邊不算明亮的光線,一頁頁仔細翻看,偶爾用隨身帶的鋼筆在空白處寫下幾個數字或符號。
糖坊裡一時隻剩下馬嬸封裝時細微的紙張摩擦聲,和窗外淅瀝的雨聲。
良久,他合上本子,抬眼看趙北北:“數據很清晰。結論和我之前判斷一致,現有模式已無法支撐市場需求。擴張是唯一出路。”
他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趙北北的心提了起來。
顧淮南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簡單的計劃書草圖。“兩個方案。一,在村裡租賃更大的場地,將這裡作為核心作坊,專注於研發和少量高端定製,批量生產部分外遷。優點是保留根基,初期投入較小。缺點是管理分散,物流成本增加,且村裡勞動力有限。”
“二,”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她,“將主要生產和運營遷至縣電商產業園。他們提供標準化廠房和配套服務,政策也有傾斜。優點是能快速形成規模,便於管理,人才和物流優勢明顯。缺點是,”他語氣加重,“離開這個環境,‘趙氏糖坊’的故事和獨特性可能會被削弱。你需要權衡。”
遷去縣裡?趙北北愣住了。這個選項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想。她下意識地環顧這間老屋——斑駁的牆壁,黝黑發亮的灶台,爺爺留下的筆記和工具,甚至空氣中每一絲熟悉的味道……這裡不僅僅是作坊,是她的根,是她所有勇氣和力量的來源。
離開這裡,去一個陌生的、規整的廠房裡做糖?那還是“趙氏糖坊”嗎?
她的猶豫寫在臉上。顧淮南沒有催促,隻是補充道:“情感價值是品牌資產的一部分,但無法直接兌換為產能。你需要想清楚,你要的究竟是一個寄托個人情感的手工作坊,還是一個能夠持續生長、傳遞價值的品牌。”
他的話像一根針,刺破了趙北北心裡那個模糊的、試圖兩全的幻想。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乾澀。
這時,顧淮南將進門時提著的那個紙袋遞了過來。“一點樣品,你看看。”
趙北北疑惑地接過,打開。裡麵是幾種包裝精美的糖果,來自不同的品牌,有國外的,也有國內新興的。她挨個拿起看了看,包裝設計時尚,賣點清晰,有的主打無添加,有的強調新奇口味。
“他們的生產規模、營銷投入,是你目前無法比擬的。”顧淮南的聲音在一旁響起,“‘趙氏糖坊’的核心競爭力,在於‘古法’、‘手造’和你的個人故事。離開這個糖坊,前兩者如何體現?你的故事,在新的環境裡是否還能打動人心?這是風險。”
他將利弊清晰地攤開在她麵前,把最終的決定權,沉重地放回了她的手上。
趙北北捏著那塊印著外文的糖果,冰涼的包裝紙硌著指尖。她看著窗外迷蒙的雨幕,看著院子裡在雨中顯得格外靜默的老榆樹,又回頭看看灶台上那口陪伴她度過無數個日夜的大鐵鍋。
一邊是熟悉的溫暖和情感的牽絆,一邊是未知的廣闊和現實的瓶頸。
馬嬸封裝完最後一份山楂烙,看了看沉默的兩人,悄悄帶上房門出去了。
糖坊裡隻剩下他們,和那一屋子無法做出決定的甜香。
顧淮南沒有打擾她,隻是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被雨水洗刷的村莊。他的側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趙北北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因為長期勞作而顯得粗糙的手上。這雙手,在這裡,能抓住灶台的溫度,能感知糖液的變化。去了縣裡,在鋥亮的機器設備中間,它們還能找到那種熟悉的、讓她心安的觸感嗎?
可是,訂單不會等人,市場不會等人。
她站在了這個必須抉擇的十字路口,前路迷霧重重,身後是再也回不去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