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年的上元佳節,以一種近乎補償性的熱烈姿態降臨長安。
或許是為了徹底洗刷“韋後亂政”及“妖禍”殘留的陰霾,彰顯新朝氣象,朝廷對今年的燈會給予了超乎尋常的重視。敕令東西兩市及各大坊市皆需紮結燈棚,皇城門前更設巨型鼇山燈樓,與民同樂。國庫撥付專款,一時間,長安城內能工巧匠儘出,各類燈材物價飛漲,一種近乎狂歡的期待氛圍在寒冬將儘的空氣中彌漫。
上元夜,雪暫歇。
夜幕甫一降臨,整座長安城便仿佛被點燃了一般。千萬盞花燈同時點亮,蜿蜒如星河,璀璨勝白晝。朱雀大街兩側,燈棚鱗次櫛比,百戲雜陳,舞龍弄獅,喧嘩鼎沸之聲直衝雲霄。各色燈燭爭奇鬥豔:走馬燈旋轉不休,繪著西遊、三國故事;琉璃燈晶瑩剔透,光怪陸離;素紗燈朦朧雅致,題滿詩詞;更有高達數丈的佛燈、仙燈、生肖燈,引得觀者如堵,驚歎連連。
皇城前的廣場上,那座耗費巨萬、由巧匠毛順帶領弟子耗時三月完成的巨型鼇山燈樓更是成為了絕對的焦點。燈樓作群仙赴瑤池狀,層疊錯落,內置機關,仙娥衣袖飄舉,天官頷首微笑,甚至有活水驅動玉液流淌,金鱗閃爍,可謂窮極工巧,引來陣陣山呼海嘯般的喝彩。
在這普天同慶的喧囂之下,鑒妖司卻處於一種外鬆內緊的戒備狀態。此類大規模人群聚集,最易滋生事端,也最容易被某些“東西”混水摸魚。秦昭早已下令,司內緹騎便裝分散於各主要燈市,密切監控異常能量波動,尤其是與妖氣、怨靈相關的跡象。
他本人也並未留在司內。於公,他需親自巡查,以防不測;於是,那個名為阿依莎的紅發胡女,來鑒妖司已近兩月,雖依舊沉默寡言,但對那串狐尾飾品的癡迷稍減,偶爾會對窗外飄過的食物香氣或遠處隱約的樂聲露出好奇之色。或許,這熱鬨的燈市能讓她稍稍打開心扉,甚至……露出更多破綻。
秦昭換了一身不起眼的深青色常服,依舊戴著那頂寬邊鬥笠,領著阿依莎,彙入了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阿依莎穿著新裁的唐式棉襖,紅色的卷發梳成兩個小髻,依舊緊緊抱著那串狐尾飾品,小臉被周遭輝煌的燈火和喧鬨的人聲驚得有些發白,綠眼睛裡充滿了警惕與不安,下意識地緊緊抓著秦昭的衣角。
秦昭放緩腳步,刻意護著她,避免她被擁擠的人流衝撞。他買了一個憨態可掬的兔子燈遞給她,阿依莎猶豫了一下,終於鬆開一直緊抓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接過了燈籠,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
他們隨著人流緩緩移動,看過吐火的胡人,瞧過踩高蹺的俳優,聽過琵琶女的婉轉歌喉。阿依莎似乎漸漸被這熱鬨的氛圍感染,緊繃的身體放鬆了些許,偶爾還會指著某盞特彆精美的花燈,發出含糊的驚歎。
行至安仁坊附近一處相對雅致的燈棚區,這裡懸掛的多是文人雅士製作的燈謎燈,燈上繪著山水花鳥,題著詩詞謎語,吸引了不少附庸風雅的士子文人駐足猜射。
秦昭本欲徑直走過,目光卻被其中一盞不甚起眼的六角宮燈吸引。
那宮燈做工隻能算中等,但其上繪製的圖案卻頗為奇特——並非尋常的祥瑞花卉或人物故事,而是一些扭曲的、仿佛原始部落圖騰般的詭異符號,線條古拙,透著一種蠻荒的氣息。更奇特的是,燈下垂著的紙條上,書寫的謎麵並非漢字詩詞,而是一種同樣由扭曲符號構成的、秦昭從未見過的文字!
這文字,他雖不識,但其筆畫結構間隱隱透出的那股韻味,卻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熟悉……甚至……心悸?
“咦?此乃何種文字?似鳥篆又非鳥篆,倒像是……”旁邊一個搖著折扇的士子湊近細看,麵露疑惑。
“莫非是西域某小國的文字?或是店家故弄玄虛?”另一人猜測。
燈棚主人是個瘦削的中年文士,聞言捋須笑道:“諸位才子見諒,此燈謎乃一海外奇客所贈,言說能識此文字、解此謎者,必是有緣之人,老夫亦不知其解啊。”
眾人聞言,更是議論紛紛,卻無人能識。
秦昭眉頭微蹙,暗中運轉那微薄的混沌靈力,仔細感知那燈上的文字。果然,那文字之上,附著著一絲極其隱晦、卻絕非凡俗的能量波動,那波動……竟與妖文有幾分相似,卻又更加古老、更加晦澀!
就在他凝神感知之際,一直安靜跟在他身後、好奇打量四周燈火的阿依莎,目光無意間掃過了那盞六角宮燈。
她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手中的兔子燈“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燭火瞬間熄滅。
她仿佛被施了定身術般,僵立在原地,一雙綠寶石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燈上那些扭曲的詭異文字!小臉上血色儘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震驚、茫然,以及……一種深藏的、仿佛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感!
她的嘴唇開始微微顫抖,無意識地翕動著,發出極其細微的、破碎的音節,不再是平日含糊的西域土語或生硬唐話,而是一種更加古老、更加拗口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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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立刻察覺到了她的異常,心頭猛地一凜!他蹲下身,扶住阿依莎微微發抖的小肩膀,壓低聲音問道:“阿依莎?你怎麼了?認得那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