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陸懷瑾一路帶著歐陽林、秦嶽和秦梓蘇三人,徑直往後廳花園行去。一路上,不時有相熟的賓客或同僚從兩側經過,按往常,他總會如沐春風般寒暄幾句,三言兩語間便能讓人如沐清風。然而此刻,他隻是略略點頭,眉眼間帶著歉意,步伐不減,匆匆拱手行了一禮,便領著三人徑直往前快行。
這一幕,自然落入許多熟識之人的眼中。那些賓客心中暗暗稱奇——這三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讓一向八麵玲瓏、進退得宜的陸知客神情緊張,如臨大敵?有人甚至放下手中酒杯,悄悄目送幾眼,隻覺疑竇叢生。
再行了數步,陸懷瑾心底驟然一緊,暗暗叫苦不迭:“糟了,糟了!自己這般匆忙而行,隻怕惹人側目,平添波折。既然是蔣朝奉親自吩咐,那這三位貴客的來曆必定非同小可,更該謹慎周全才是。”
想到這裡,他腳下的步伐頓時放緩,肩背也自然舒展開來,臉上那一抹焦躁的神情無聲褪去,重新換上一貫從容不迫的模樣。手中折扇緩緩搖動,他的語調也恢複了溫潤,笑容裡不急不緩地夾著從容與雅致,一邊細細為三人介紹天下樓沿途的布局與陳設,一邊與路上相識的賓客點頭含笑,禮數不失,姿態自然。
如此一來,那些原本心懷好奇的目光,也像潮水般悄然退去,賓客們重新各自忙碌,酒盞聲、談笑聲再度充盈廳堂,似乎剛才那一瞬的異樣從未發生過。
轉瞬之間,陸懷瑾已帶著三人穿過寬闊的大廳,腳步在一片幽靜中輕輕頓住。前方,一扇氣勢如虹、靈動若生的巨幅屏風赫然橫陳於眼前,將通往花園的去路隔斷。那屏風通體以百年古木為骨,紋飾處以雲紋細雕,漆色溫潤如玉,光影流轉間,仿佛自帶一股沉厚悠遠的古韻,令人一見便心生敬畏。
屏上銀鉤鐵劃,筆勢遒勁,意足神全;山水與人物,皆栩栩如生,似有靈性,仿佛下一刻便能從畫卷中輕輕走出。稍稍凝神,便有一股古雅厚重的氣息撲麵而來,如山風拂麵,又似清泉入懷,讓人心神俱靜。
歐陽林略一側目,目光微微一凝,心底忍不住輕輕一動——此畫,竟是畫聖吳道子親手所繪的真跡!其他不說,單這一幅畫作便已是價值連城、世難再得,足以讓無數權貴望而興歎。果然,不愧是冠絕天下的天下樓,連這等傳世珍寶都可隨意陳列於此。
越過那扇雕花屏風,穿過一彎精巧的月亮門,眼前的景象頓時一闊。花園的氣息撲麵而來,與前廳典雅卻略顯喧囂的氛圍全然不同。
一年多前來時,這裡已是美不勝收:四時不謝的名花錯落其間,八節常青的奇草隨風輕擺,花香馥鬱,綠意盎然,縷縷禪香輕嫋,清靜安然,令人心頭煩憂儘散,神思頓爽。
而此刻再入此地,景致更勝往昔。縱然屋外冰天雪地、寒風呼嘯,花園裡卻春意盎然,綠意蔥蘢。幾座精巧的撩爐在廊角靜靜燃燒,溫潤的熱流輕輕蕩開,驅散了冬寒。彎彎的小河從假山頂上緩緩流下,繞園而過,水聲潺潺,洗去了炭火的焦躁與燥熱,氤氳的水汽裡透出淡淡果木清香,沁人心脾。
更令人稱奇的,是這片園子裡竟仍有翩翩彩蝶輕舞,偶爾從花枝掠過,點點翅影與清香交織,宛若畫中生色。草間更隱隱傳來草蟲的嚶鳴,細若呢喃,卻讓這片園子在冬日裡添了幾分難得的溫柔與生機。
繼續往前走去,隻見數十張八仙桌錯落有致地擺放在花廳中央,黑紅色的桌麵上早已沁出厚厚的包漿,溫潤如玉,映著撩爐微微跳動的火光。歐陽林順手輕輕敲了敲桌麵,指尖傳來沉穩的回音,竟鏗鏘如金屬之聲,沉厚而清脆,讓人不由心生讚歎。
每一張桌上,都擺著一個小巧的紅泥小爐,爐火正旺,溫柔的熱氣蒸騰,爐上煨著一壺清茶,茶香氤氳,淡淡彌漫。爐邊,幾顆山芋與幾捧花生正靜靜地受著火候,油亮的表皮反射出誘人的光澤。桌旁的果籃裡,更陳列著幾顆晶瑩剔透的火柿、幾枚鮮紅欲滴的冬棗、香甜清脆的秋梨,以及皮薄肉嫩、甘美多汁的淮橘,色彩交錯,芬芳四溢。
歐陽林的目光緩緩落在那一捧花生與山芋上,心頭忽然微微一酸,眼中不知不覺泛起一層薄薄的濕意。那些火柿、冬棗自然珍貴,可這些花生與山芋,卻才是他童年記憶中最溫柔的味道。
每逢年關將至,蕭勝總會把年幼的他抱在懷中,二人圍坐在簡陋的小爐旁,烤上一捧清香的花生和鬆軟的山芋。那時的小小自己,總是顧不得燙手,急急從燒得通紅的爐上抓下一把滾燙的花生、山芋,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那一口噴香的熱氣、那種被火焰烘烤出的甘甜滋味,早已刻進了他年少的心底,化作最深沉的懷念。
而每到那時,蕭勝都會端起一杯從村口換來的劣酒,細細品味,目光幽深。那時的他,還化名為歐陽勝,是一個看似平凡的農夫,孤獨求勝誰都打不過的武者。誰又能想到,在那田疇之間,竟然隱居著一位富可敵國、威震天下的天下樓二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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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林不由自主地伸手,從果籃裡抓起幾顆花生,指尖微微用力,將那堅硬的果殼輕輕捏開,果殼隨手丟入爐火中,指腹摩挲著細碎的殼屑,吹去那層薄薄的紅衣。動作慢得近乎虔誠,仿佛怕驚擾了某段塵封的記憶。然後,他輕輕將花生米丟入口中,緩緩閉上眼,細細咀嚼著那一抹熟悉的醇香——那味道,如同時光倒流,將他拉回到那個冬夜的山村爐火旁。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一陣溫潤的輕笑,陸懷瑾的聲音如暖風拂過:“貴客好雅致。”他的語調依舊平和,卻帶著一如既往的恭敬與親切,“這長生果和山芋,是當家人特意吩咐準備的。他老人家常說,他的好孩子最喜歡吃這些小零食。”
歐陽林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紅意,淚水在眼底緩緩打轉,模糊了麵前的景象。自他記事起,自己便是那個跟著蕭勝東奔西跑的江湖少年,夜夜風餐露宿,朝夕不定。直到十餘歲後,他才安安穩穩地在那座無名的山村裡住了下來,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溫暖。
而十六歲生日那日,他依著蕭勝的叮囑,孤身千裡尋親,踏入這座名震天下的天下樓,這才知曉了自己的血脈與身世。可那短暫的寧靜尚未來得及細細體味,他便又隨軍北上,踏入征戰的風雪歲月。悠悠一年多光陰倏忽而逝,再度歸來,天下樓依舊是那座冠絕江湖的樓宇,依舊恢弘磅礴,卻在他心底,卻始終隔著一層淡淡的陌生與無助。
直到此刻,他看到了那一捧記憶深處的山芋與花生,聽到了陸懷瑾那一句“當家人特意準備”,那股沉壓在心底的情緒再也無法克製。胸口的酸楚與思念洶湧而來,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淹沒,隻恨不得立刻跨過這層重重帷幕,一步撲進蕭勝那熟悉的懷抱之中。
與歐陽林並肩而立的秦嶽與秦梓蘇,早就察覺到他的麵色有異。兩人雖不知究竟是什麼觸動了這位好兄弟心底那一處柔軟,卻看見歐陽林眼眶微微泛紅,肩膀在不易察覺間輕輕顫抖,便心下了然——若非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以他那素來自在灑脫、遊戲人間的性子,絕不會至於如此失態。
秦嶽與秦梓蘇默默對視了一眼,沒有多問,也沒有多言,隻是極輕極輕地向後退了半步,將這片隻屬於歐陽林的柔情與思念,靜靜留給了他。
花廳內,氛圍也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安靜,仿佛連空氣都輕輕凝固。隻餘火爐中果殼燃燒時發出的輕輕“嗶叭”聲,伴隨著那若有若無的果木清香,在這靜謐的空間裡,像是將他過往歲月裡的孤寂與溫暖一並烘托出來。
良久,歐陽林才緩緩回過神來。他借著往嘴裡又扔了一顆花生的動作,悄悄抬手抹去眼角那一抹濕意,指尖輕輕在鬢邊頓了一瞬,隨即恢複了慣有的灑脫神色。隨後,他衝著陸懷瑾、秦嶽和秦梓蘇歉意一笑,語氣輕鬆得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過:“想起了小時候,家父幫我烤的花生了……咱們走吧。”
陸懷瑾自是心知分寸,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欠身作揖,依舊溫潤從容地當先領路而去。秦嶽與秦梓蘇並肩走在後麵,目光卻仍下意識地落在歐陽林的臉上,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直到見到那雙眼中重新恢複了往日的沉穩與光彩,才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默不作聲,隻是靜靜地跟在陸懷瑾身後,緩緩走入花園深處。
又行了數步,陸懷瑾抬手輕輕拂開一支垂下的花枝,腳步微微一頓,卻並未繼續向前,而是回過身來,含笑對歐陽林、秦嶽和秦梓蘇三人道:“三位貴客,前麵便是花園的鎮園猛虎獸,此物乃是以精煉黃銅鑄造而成,栩栩如生,卻並非真虎,還請貴客不必驚慌。”
三人聞言,心頭微微一震,目光不約而同地交彙。那一瞬間,往昔初至天下樓時的情景,猛地浮現腦海——那日,親王府的親王閆海陵突然而至,樓內殺機暗伏,機關猛虎轟然而動,與他們正麵交鋒。那一戰的凶險與血腥,至今仍曆曆在目,如火烙於心。隻是如今,猛虎依舊臥在原處,冷光隱隱,四肢收斂,口鼻微張,一副沉眠不醒的模樣,仿佛與當日彆無二致。
他們心知肚明,若按動機關,這猛虎便會驟然蘇醒,頃刻間化作殺機淩厲的凶器,讓人防不勝防。隻是此刻,它靜靜佇立在那裡,猶如沉默的守護者,將花園與外界隔絕開來,既不露鋒芒,卻讓人心底暗暗生出一股敬畏。
陸懷瑾見三人對這鎮園猛虎竟毫無懼意,心中不由暗暗稱奇,忍不住又高看了三人一眼。這猛虎的形態何等逼真,猙獰威嚴,連自己初入此地之時,也曾被這栩栩如生的銅獸驚得心頭一跳。更莫說那些初來乍到的客人,哪怕他早早開口提醒一番,往往仍有不少人一踏入花園,便被這虎影嚇得腿腳發軟,或呆立當場,或倉皇後退,惹得旁人暗暗失笑。
為此,他也曾多次私下詢問過蔣朝奉等幾位大人,既然天下樓財力雄厚、人脈通天,何不換一尊更顯祥和的雕像,或乾脆移走此物,以免驚擾來客?可每每問及,蔣朝奉隻是含笑搖頭,語焉不詳,從未多言。久而久之,陸懷瑾也學會了不再追問,隻將這猛虎當作一件尋常的鎮園擺件,提醒賓客時不過是循例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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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如今見到歐陽林、秦嶽和秦梓蘇三人初來乍到,卻連眉梢都未曾動上一分,眼底亦無驚懼波瀾,這份平靜坦然,反倒讓他心頭微微一震——天下樓門庭若市,賓客無數,這樣的反應,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陸懷瑾不再停步,帶著眾人一路穿過花園蜿蜒的小徑,繞過幾處假山與曲折的回廊,終於來到花園深處的一處偏僻角落。這裡靜謐得出奇,枝葉交錯,幽香淡淡,若非刻意尋找,幾乎很難察覺這裡竟藏著一扇小門。
這扇門平日裡輕易無人造訪,乃是蔣朝奉專門用於鑒定寶物的秘密房間所在。若是有些客人不願拋頭露麵,卻又帶著價值連城的珍稀之物前來求鑒,蔣朝奉便會親自開此小屋,為其獨門服務。正因如此,這處所在一直被層層掩藏,不為外人知曉。
即便是身為知客的陸懷瑾,也隻是遠遠看過幾回,從未踏足其中一步,對這屋子的大小、布局、陳設,皆是一無所知。心中偶爾生出幾分好奇,卻也明白,這樣的地方,不該由自己去探究。
那扇小門掩映在一株高大的十八學士山茶花之後,繁花盛放,簇簇花瓣層疊如雲,幽香輕繞,將整扇門都襯得若隱若現。門框雕刻質樸,刀痕寥寥,紋理深沉,乍看去平平無奇,幾乎讓人忽略不計。可若是精通此道的大家,定能從那看似隨意的刀痕中看出鬼斧神工的雕刻功力——每一刀都藏鋒斂息,內斂不張,儘顯沉厚之氣。
至於那木料,更是罕見的珍品,被清漆輕輕覆蓋,隻露出淡淡的木色與溫潤的紋理,若非行家之眼,絕難看出它真實的貴重程度。那低調的華貴,仿佛與這間小屋一同,靜靜地藏在這片花園深處,不聲不響,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勢。
陸懷瑾輕輕抬起手,指尖穩穩扣住那門扉上懸著的一枚小小銅鈴,力道極輕,幾乎沒有發出金屬碰撞的刺耳聲。隨後,他緩緩一振手腕,鈴身微微晃動,叮鈴聲清脆卻內斂,如同一縷細流,悠悠散入這片靜謐的花園深處。
做完這一切,他便整整衣襟,退半步,身形略一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目光垂下,不再多看一眼。整個人靜靜佇立著,仿佛天地間隻餘花香與風聲,隻待門內傳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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