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變故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秦嶽、歐陽林、秦梓蘇,再加上嶽飛與高蓮這對小夫妻,全都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心中惶然無措,更不明白一向放蕩不羈、遊戲人間的霍神醫,為什麼會忽然暴怒至此。就連花映秋與種師道也皆是一頭霧水,麵麵相覷,仿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見霍百草雙手微微顫抖,臉上痛苦、憤怒、懊悔、傷心諸般神色齊聚一身,雙目含淚,胸膛劇烈起伏,嘴唇幾度開合,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終究還是咽了回去,最終隻餘下一聲沉重的歎息,整個人緩緩跌坐回椅子上,垂首不語。
唯有蕭勝,神情凝重,似乎已隱隱想到了什麼。他抬手向幾個小輩擺了擺,示意他們不必驚慌,隨後又悄然對著花映秋與種師道遞了一個眼色,唇形微動,默聲傳意。花映秋與種師道心頭一震,才驀然憶起那樁陳年武林舊案。花映秋身子輕輕一動,欲要伸手去撫慰霍百草那埋首雙掌間的身影,可手伸到半途,終究還是緩緩收回,長歎一聲,不再開口。
卻在此時,種師道虛弱的呼吸聲驟然響起,他強撐著氣息,沙啞開口:“老霍,這事與你何乾?再說,我這條命今日能留住,都是你救的。舊事早已過去多年,你又何必……”話音未落,霍百草眼眶中的淚水已然滑落,順著臉頰滴滴而下。他聲音顫抖,卻仍帶著決絕:“彝叔,我……唉,這事總要給你一個交代!”言罷,他猛地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徑直朝密室大門走去。
偏在這時,密室厚重的大門轟然洞開,隨即便見墨守機老人和老天眼二人相互攙扶著緩緩步入。老天眼臉色微紅,似有醉意;墨老拄著拐杖,腳步踉蹌,卻依舊精神矍鑠。二人一入密室,便見眼前情景:霍百草臉上清晰可見數道火辣的掌印,種師道臉色蒼白,虛弱跌坐在椅子之上;五個少年英俠神情緊張,屏息以待;花映秋滿麵不忍,蕭勝更是欲起身相攔。兩位老人皆是人老成精,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也立刻出聲相勸:“霍府主,這是怎地了?我二人此刻覺著身子不大舒服,這才特來尋你討幾副藥吃。”
蕭勝見狀,心中暗舒一口氣,立刻順勢借台階下,起身快步上前,親手攙住霍百草,笑道:“老閻王,你這是何苦?此事已過去許久,何必自苦!先坐下,大家慢慢商議,從長計議才是。”
墨老與老天眼一左一右,上前連拉帶拽,將霍百草硬生生架回八仙桌前,讓他端端正正地坐下,不容他再胡亂起身。二人動作乾脆利落,顯然早有默契。待霍百草落座,二人這才回過身來,隻見種師道麵色蒼白,呼吸急促,半倚半坐,虛弱無力地靠在椅子上,神情委頓。
當下,墨老輕輕伸出一隻手,放在霍百草麵前,臉上卻掛著一抹安然笑意,緩聲說道:“霍神醫,你不必這般急切。先替老朽看看脈象罷,我倒覺著今日氣力比前幾日略勝些。況且你若真要離去,也不在這一時半刻。若有大事,咱們幾個一同商量,自然會有法子。”而老天眼則依舊恭恭敬敬地斜身坐在蕭勝身旁,眉頭微蹙,語聲低沉,卻帶著幾分疑惑與不安,緩緩問道:“東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趁著霍百草為墨老號脈之際,蕭勝始終未曾開口,隻是神情凝重,抬手輕輕指了指八仙桌上的那個鐵盒。老天眼會意,便小心翼翼地伸手將那小小鐵盒拾起,舉在眼前細細端詳,轉了數個角度,良久方才開口說道:“這手藝有些門道,看上去像是唐門的暗器機關,卻又比唐門的手法更顯精巧。我隻能瞧出個大概,若要徹底拆解,還得費上一番心思。”說罷,他將鐵盒輕輕轉手遞給墨守機,笑著說道:“墨老,您眼力更準些,也來看看吧。”
此時霍百草已號脈完畢,正自收手,墨守機便隨手接過這隻鐵盒。隻見他動作不緊不慢,神態閒淡,雙指在盒身上輕輕一撚,忽聽“哢嚓、嘩啦”數聲脆響,那鐵盒竟已被拆解成數塊零件。緊接著,從中又取出四支漆黑細長的鋼針,鋒芒畢露,寒氣逼人。
墨守機神色鄭重,將這幾根鋼針逐一放在桌麵之上,方才撫須而笑,緩緩說道:“這東西手藝倒是極好。依我所知,此乃唐門棄徒唐妙善的手筆。那小子天性乖僻,不喜練習暗器,反倒迷戀這類機簧巧器。記得當年他被唐門追殺,機緣之下被我撞見,我勸了幾句,頗覺他的脾氣合我這老頭子的胃口,便隨意傳了他幾手煉器的功法。想不到這些年江湖寂無聲息,如今再見此物,才忽然想起,那小子算來也該四五十歲了,倒也成半個老頭了。哈哈!”
墨老的聲音洪亮,顯然對這半個小徒弟留下的機關作品頗為得意。然而話音方落,密室之中卻沒有一人出言附和,反而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墨老愣了愣,滿臉不解,抬手摸了摸腦袋,轉頭狐疑地問道:“我說錯什麼了嗎?”
這句話一出,隻見霍百草滿臉苦笑,神情淒然,伸手重重拍了拍墨老的肩膀,長歎一聲,哀聲道:“墨老啊,看來這會咱兄弟二人,倒是同病相憐了!”墨老聽得一頭霧水,猶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此話從何而來。心中暗自揣測,想來多半與他方才那般失態有關,於是忍不住追問:“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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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百草麵色沉重,雙目赤紅,良久方才再次長歎,緩緩開口,將方才種師道中毒一事,從頭至尾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說罷,他又取出自鐵盒中搜出的幾封書信,平鋪在八仙桌上,伸手指著其中一個“羊”字,咬牙切齒,口中言語接連而出:“這個‘羊’字,並非單單隻是甲乙木堂的暗號。它還代表著一個名字——胡鬨羊!鬨羊者,取鬨羊花之意,此物劇毒無比。此人,正是我昔年最得意的一個徒弟!”
說到此處,霍百草聲音發顫,眼眶血紅,神色痛苦萬分。他低聲繼續道:“十年前,我無意發現他癡迷毒藥,竟以活人煉製。氣極之下,我當場便要手刃此獠,清理門戶。可他竟拿出一副上古遺下的殘方,聲稱:‘恩師,我隻差最後一味藥材就能補全此方。待我補全之後,必親自送上性命。’我當時一念心軟,加之那幾年我自己行事亦正亦邪,竟真被這畜生的言語所惑,留下了他的一條性命。未曾想,不過月餘,他竟真的將那份補全的藥方放在我案上!可為此小小一方,附近一整座村落的百姓,竟然被他儘數毒殺殆儘!”
霍百草此刻泣聲如吼,雙目湧淚,牙關幾欲咬碎:“自那以後,我方才幡然悔悟!自誓一邊以懸壺濟世為己任,一邊窮儘餘生,追殺此獠。十年之間,踏遍江湖,卻始終不見其蹤影。直至今日,彝叔中毒,我才一眼認出,這是那個畜生的手筆!我心中隻覺,一邊愧對那一村無辜百姓,一邊更愧對彝叔!”
說到最後,他霍然起身,轉身向蕭勝抱拳,聲音鏗鏘,鄭重無比:“蕭當家!此事因我而起,便必因我而滅!這甲乙木堂,霍某必親手鏟除,絕不容其再禍亂江湖!”
聽到這話,墨守機老人也是霍然變色,他整個人僵在那裡,木訥訥地伸手指著桌上的那個鐵盒,聲音顫抖,幾乎不敢置信地說道:“你是說,這個鐵盒是從戊己土堂裡搜出來的?而其中裝的,竟是土堂與木堂往來的密信?更要命的是,這鐵盒本身,竟還是丙丁火堂親手所製?”說到這裡,他臉色一陣慘白,喃喃自語般連聲否認:“不可能,不可能!這個孩子向來隻醉心機關之術,怎會……怎會墮落至此!”
眾人望著墨老臉上交錯浮現出的傷心、驚愕與不敢相信的神色,心頭無不暗暗痛惜。想要開口寬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終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唯有霍百草與墨守機二人相對苦笑,眼神裡滿是蒼涼無奈。一時之間,整個屋子竟陷入了死寂,鴉雀無聲,連呼吸都仿佛凝固在空氣裡。
這時,墨老忽然轉過身來,麵向霍百草,神情鄭重無比,沉聲問道:“老霍,你跟我說實話,我這條命,還能活多久?”他說得咬牙切齒,不容置疑,神色間卻沒有半點對生命的眷戀,反而儘是對朋友的愧疚與遺憾。霍百草聽在耳中,心中一震,已然明白他話中深意,正欲開口寬慰,卻見墨老神情肅然,厲聲截道:“不要騙我,我自己的身子,我心裡清楚!”
霍百草凝視著他,心中酸楚,終究是不忍欺瞞,隻得苦笑一聲,緩緩說道:“若能不再動武,靜心調養,三年之內行走無虞,三年之後便要臥床不起。可若是強行動武,拚命運氣,最多不過半年。若用我之藥石之術,可助你延長至一年,但一年之後,必死無疑。”
墨守機仰天哈哈大笑,笑聲中卻帶著幾分蒼涼。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身子微抖,卻依舊神態堅毅。隨即,他鄭重其事地衝著霍百草深深一鞠躬,聲音洪亮而堅定:“好!還請霍府主賜藥。老朽願與霍府主並肩,從今日起以一年為限,縱然踏遍天涯海角,也必尋得那兩個逆徒,以正你我二人門規!”
霍百草聞言,也仰頭大笑,笑聲爽朗,仿佛先前胸中所有鬱結與煩悶,都隨著這一聲笑儘數吐出。他伸手將老人輕輕攙起,扶著他在一旁坐好,笑意不減,朗聲說道:“好!此藥需配製三日工夫,三日之後,第四日清晨,咱們便並肩啟程!”
蕭勝、花映秋與種師道見兩人心意已決,早知再多規勸也是徒然。三人對視一眼,眼中皆有無奈,心底卻隻能暗暗歎息。親王府行事縝密,這麼多年來,整個正道江湖明察暗訪,始終一無所獲,豈是片刻之間便能搜尋得著?然而若是阻止二人,此後他們的人生隻怕都要陷入無儘的悔恨與煎熬。畢竟這二人俱是頂天立地的大俠,為心中正義而求仁得仁。自己身為至交好友,所能做的,也唯有默默祝福。想到這裡,蕭勝心念已定,不再多言,反倒鄭重其事地開口說道:“好!既然如此,那便三日之後,由我親自斟酒,為二位餞行,祝二位一帆風順,馬到成功!”
三日時光轉瞬即逝。這三天裡,霍百草除了吩咐天下樓的小廝采買各色草藥,便是親手配製藥丸,忙得不可開交。餘下時光,他索性把自己關在屋中,攤開紙卷,時而伏案凝思,時而提筆疾書,寫寫畫畫,連日不出一步門檻。墨守機老人亦是如此,每日隻讓下人將飲食送入房內,房門緊閉,不見蹤影。屋中不時傳出筆墨沙沙之聲,他一連三日筆耕不輟,手不停揮,紙頁成堆,竟似要將心中所有的心血與謀劃儘數傾注於筆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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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三日傍晚,蕭勝這才親自請霍百草與墨守機二人出房赴宴。隻見二人皆已沐浴更衣,衣衫整潔,神情安然,這三日的伏案辛勞仿佛未曾在他們身上留下半點痕跡。蕭勝早已命人準備下豐盛酒席,席間佳肴羅列,酒香四溢。花映秋、種師道、老天眼與高陵山親自陪坐,而秦嶽、嶽飛、歐陽林、秦梓蘇、高蓮,連同景佑之與蔣慎行,則恭恭敬敬侍立一旁,添酒布菜,卻並不上席。
席間,並無人提及前程的險阻與生死,反而是談笑過往,追憶舊事。說到暢快處,眾人不禁舉杯放聲,笑語朗朗,仿佛忘卻了世間一切紛爭。隻有歐陽林、秦嶽等人,在奉酒傳菜之時,臉上偶爾閃過幾分不忍與傷懷。眾人心中都明白,這一頓酒席過後,怕是此生再難與二人相見,今日的送彆,極有可能便是天人永隔。然而席上的氣氛卻並不悲戚,反而更似老友臨彆前的隨意相聚,灑脫中自有溫馨,淡淡的笑聲裡,卻暗暗蘊含著無言的沉重。
曲終必人散,杯盤終狼藉。蕭勝鄭重地端起一碗酒,衝著眾人朗聲笑道:“好!今日當真痛快,讓咱們再乾了這碗酒,明日便祝二位一切順利,旗開得勝!”話雖爽朗,然而話音未落,他眼中的熱淚已悄然滾落,滴入酒碗之中,激起兩朵細小的漣漪。他慘然一笑,抬手抹去眼角的淚痕,卻又強自露出往日的爽朗笑容,端起酒碗仰頭一飲而儘。花映秋與霍百草也同時舉碗,一飲而儘。唯有種師道、墨守機與老天眼因身子有恙,未敢豪飲,隻是舉碗至唇邊,輕輕點了點,算作敬意。片刻之後,席間眾人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笑聲中卻夾雜著壓抑的悲涼。
就在此時,霍百草與墨守機二人幾乎同時伸手入懷,取出兩本墨跡猶新的書冊。霍百草隨手將書冊放到景佑之的手中,笑容真摯:“佑之,我這一生整理的方子,都在此冊之中,以後你要好好跟著彝叔,治病救人,切記懸壺濟世,不可懈怠。”說完,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溫柔,仿佛將畢生心血托付。
墨守機則是朗聲一笑,招手喚來蔣慎行,將書冊鄭重遞入他手中,又側身向蕭勝解釋道:“慎行這孩子,我十分喜歡。他性情穩重,喜好機關,又頗有悟性。我反正壽數無多,這些年來所學若付諸東流,豈不可惜?便都傳與他吧。隻是日後要謹記,多行善事,絕不可違背公序良俗。”
景佑之與蔣慎行雙手鄭重捧著兩本書冊,眼含熱淚,隨即齊齊跪地,朝二位老人重重叩首,以表感念與承諾。日後兩人果然不負所托,對兩門絕技勤學不輟,各自成為一方泰鬥。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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