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彰德門,京城的喧囂與浮華便被那道厚重的城牆徹底隔絕在了身後。
平整的青石板路變成了坑窪不平的黃土官道,車輪碾過,揚起一陣細微的塵土,在清晨的陽光下懶洋洋地翻滾。道路兩旁,是連綿不絕的荒地和稀疏的農田。田裡的麥苗長得有氣無力,枯黃的顏色遠多於青綠,像是患了癆病的少年,看不到半點生機。
隊伍的氣氛,也隨著景色的變換而鬆弛下來。
錢彪緊繃了一路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他回頭看了一眼,林淵依舊不緊不慢地跟在隊尾,那張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像一口幽深的古井。錢彪咽了口唾沫,將目光轉向了自己那幾名“精銳”手下,心裡稍微踏實了些——有這幾個蠢貨在,至少能證明自己的隊伍是多麼的“正常”。
胖子李二牛已經吃完了他的兩個肉餅,此刻正咂著嘴,意猶未儘地抱怨:“錢頭兒,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中午上哪兒打尖啊?我這肚子,又開始叫喚了。”
孫小乙則從懷裡掏出他那麵寶貝銅鏡,一邊躲避著揚起的塵土,一邊心疼地擦拭著自己飛魚服上沾染的灰塵,滿臉嫌棄:“這鬼地方,風沙也太大了,回頭我這身新衣服就全毀了。早知道就該多熏點香,把這股土腥味蓋過去。”
老賭棍張三眯著眼睛,神神叨叨地打量著四周的地形,嘴裡念念有詞:“左青龍,右白虎,前有照,後有靠……嘖,不對啊,咱們這是往西走,西邊屬金,主殺伐,這條路……兆頭不好,兆頭不好啊!”
錢彪聽得心頭一跳,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怒斥道:“都給老子閉嘴!養你們是來護送貴人的,不是來郊遊算命的!都打起精神來!”
他的嗬斥沒什麼威力,三名手下嘻嘻哈哈地應付了兩聲,便又恢複了原樣。
林淵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一支由貪生怕死的千戶,帶著三個好吃懶做、不學無術的草包組成的押送隊伍,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都顯得合情合理。
馬車內,陳圓圓的心隨著車輪的每一次顛簸而起伏。她悄悄掀開車簾的一角,向外窺探。她看到了那三個活寶似的錦衣衛,看到了錢彪色厲內荏的模樣,也看到了遠處那個沉默如鐵的背影。
她知道,大戲即將開場,而這些人,連同她自己,都是戲台上的伶人。那個叫林淵的年輕人,是唯一的執筆者與看客。這種認知讓她感到一陣荒謬,可內心深處那根緊繃的弦,卻不由自主地鬆動了些許。或許,跟著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真的能走出一條與曆史記載中截然不同的路來。
隊伍又向前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官道開始收窄,兩旁的景物也發生了變化。荒地漸漸被茂密的樹林所取代,地勢開始起伏,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濕潤氣息。他們進入了西山的地界。
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冠篩過,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忽明忽暗。官道在這裡幾乎變成了林間小徑,僅容一輛馬車通過。路兩邊是半人多高的野草,風一吹,便如綠色的波浪般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響。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隻剩下車輪聲、馬蹄聲和風聲。
胖子李二牛不知為何停止了抱怨,他下意識地勒緊了韁繩,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兩邊的草叢,總覺得那草浪深處,藏著什麼東西在窺伺。
孫小乙也不再照鏡子了,他感覺脖子後麵涼颼颼的,仿佛有人在吹氣。他縮了縮脖子,握著繡春刀刀柄的手心,滲出了一層細汗。
老賭棍張三的臉色更是變得煞白,他死死盯著前方那片愈發幽深的杏子林,嘴唇哆嗦著:“來了,來了……這地方,陰氣太重,煞氣衝天!血光之災,是血光之災啊!”
錢彪的心臟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他認得這裡,這正是林淵在地圖上指給他看的地方——杏子林。劇本上的地點到了,演員……也該登場了。
他強作鎮定,可握著韁繩的手卻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他不敢去看林淵,他怕自己隻要看一眼,就會徹底崩潰。
林淵依舊平靜。他甚至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風的流向。正如小六子所說,風是從山穀裡吹出來的,帶著林木的清香,拂過官道。這風,會將聲音清晰地傳過來,也會將血腥味吹散。一切都和他預想中的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隊伍右前方約莫百步外的一處山坡上,一個身影一閃而過。那人衣衫襤褸,手裡似乎拿著什麼東西,動作極快,幾乎是眨眼間就消失在了樹林後麵。
“誰?!”孫小乙眼尖,驚叫了一聲,聲音都變了調。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李二牛已經拔出了半截繡春刀,肥胖的臉上滿是緊張,他對著那山坡喊道:“什麼人,給老子滾出來!”
回應他的,隻有一陣風吹過樹林的嘩啦聲。
錢彪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開始了!真的開始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從胸腔裡跳出來,嘴巴發乾,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必須開口,他必須按照林淵的吩咐,扮演好自己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