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走了。
他走得悄無聲息,就像他來時一樣,仿佛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幻影,從方德興地獄般的現實中一晃而過。可他留下的那句話,那張輕飄飄的紙條,卻比千斤的鍘刀還要沉重,死死地壓在方德興的魂魄上。
“從你答應的那一刻起,你這條命,就是我家主人的了。”
偏廳裡,死一般的寂靜。
方德興還維持著癱坐在太師椅上的姿勢,像一尊風乾了的泥塑。他麵前的茶水已經徹底涼透,一縷午後的陽光斜斜地從窗欞照進來,剛好落在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上,將上麵墨跡淋漓的字照得刺眼。
西山廢棄糧倉。
城南破窯。
兩個如同地府路標般的名字。
他沒有動,甚至連眼珠都很少轉動。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緒似乎都隨著小六子的離開而被抽走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茫然和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虛無。
要錢,還是要命?
這個問題,在小六子來之前,他以為自己已經有了答案。可當那個答案真的需要他親手去執行時,他才發現,這比讓他去死還要痛苦。
那不僅僅是錢。
那是他方德興從一個沿街叫賣的貨郎,一步步爬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全部證明。賬簿上的每一個數字,都浸透著他的心血與算計;庫房裡的每一塊銀錠,都閃爍著他徹夜不眠的野心;府邸裡的每一件古玩,都承載著他踩著彆人屍骨上位的得意。
那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命。
現在,有人要他親手把自己的骨頭一根根拆下來,把肉一片片割掉,隻為換取一副可以繼續喘氣的、空蕩蕩的皮囊。
他緩緩地站起身,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他沒有回臥室,也沒有去書房,而是腳步虛浮地,朝著府邸最深處,那個他平日裡守衛最森嚴的地方走去——他的私庫。
王彪帶著幾名心腹護院守在庫門外,見到方德興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都嚇了一跳,連忙躬身行禮。
“老爺。”
方德興像是沒聽見,徑直走到那扇厚重的、包著鐵皮的庫門前。他伸出顫抖的手,從懷裡摸出一串沉甸甸的鑰匙。一共有三把,每一把的形狀都不同,必須按照特定的順序才能打開三道不同的鎖。
“老爺,您這是……”王彪有些不解,老爺每次進私庫,都是精神最好的時候,從未像今天這樣,仿佛是去奔喪。
方德興沒有回答,隻是專注地,用一種近乎於儀式的緩慢動作,將第一把鑰匙插進鎖孔。
“哢。”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插入第二把鑰匙。
“哢噠。”
最後,是第三把。
“哐當。”
三道鎖全部打開,他用儘全身的力氣,才將那扇沉重的庫門緩緩推開。
一股混合著金銀特有的冰冷氣息和木箱的陳舊味道,撲麵而來。隨著庫門的敞開,陽光爭先恐後地湧了進去,照亮了裡麵的景象。
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巨大木箱,一直堆到房頂。最外麵的幾隻箱子沒有上鎖,蓋子敞開著,裡麵是滿滿的、散發著誘人光澤的雪花銀錠,在陽光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更深處,還有一排排的架子,上麵擺放著各種玉器、字畫、古玩,每一件都價值連城。
這裡,是他建立的王國,是他安全感的最終來源。
王彪等人站在門外,看著這滿屋的金光銀光,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眼神裡充滿了敬畏與貪婪。
方德興走了進去,腳下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走到一隻敞口的箱子前,彎下腰,伸出手,抓起了一把銀錠。銀子冰冷的觸感順著掌心傳來,那熟悉的重量,曾幾何時,能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和踏實。
可現在,他隻覺得這銀子燙手,像是一塊塊燒紅的烙鐵。
他想起了小六子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想起了夢裡那個冰冷的審判。
“你囤積的那些糧食、布匹,本就不該是你的,那是百姓的活命之物。”
“你靠這些東西賺來的不義之財,也得散出去……”
他仿佛看到,每一塊銀錠上,都浮現出一張張饑餓而絕望的臉。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老人的,有孩子的。那些臉扭曲著,無聲地對他嘶吼。
“還我糧食!”
“還我命來!”
“啊!”
方德興驚叫一聲,手一鬆,滿把的銀錠“嘩啦啦”地掉回箱子裡,發出一連串清脆又刺耳的撞擊聲。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老爺!您怎麼了?”王彪大驚失色,一步跨進門檻,想要去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