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西山的山巒輪廓徹底吞噬。
那四百名被酒肉喂得半醉的“官軍”,終於在連聲的催促和冰冷刀鞘的“無意”碰撞下,罵罵咧咧地整好了隊。隻是那隊伍歪歪扭扭,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一群剛從堂會裡被趕出來的戲班子。
錦衣衛百戶周通,那個被駱養性派來監視林淵的眼線,此刻正皺著眉,努力讓自己站得筆直一些,以同周圍這群京營的兵痞劃清界限。他看著林淵和他身後那五百名沉默得如同石像的“民壯”,心中的疑雲愈發濃重。
當兩支隊伍彙合時,那種詭異的割裂感達到了頂點。
一邊,是林淵親自率領的新兵營。五百人,步伐整齊劃一,隻有皮靴踏在碎石上的“沙沙”聲,彙成一股沉穩的河流。他們不交談,不左顧右盼,火把的光映在他們嶄新的皮甲和鋼刀上,反射出森然的冷光。每個人的眼神都像被火淬過,筆直地盯著前方林淵的背影,仿佛那裡就是他們世界的中心。
另一邊,是那一百錦衣衛和三百京營兵。他們隊列鬆散,兵器扛在肩上,嘴裡還在回味著剛才的酒肉,不時發出幾聲哄笑和抱怨。
“他娘的,這大半夜的,急著去投胎啊?”一個京營的老兵痞將長槍當成拐杖,懶洋洋地戳著地。
“知足吧你,有酒有肉還堵不上你的嘴。跟著這位林校尉,咱們就當是出京郊遊了。等他的人死光了,咱們正好掉頭回城,還能領一份賞錢。”
“說的是,我瞧著他手下那群泥腿子,腿肚子都在打顫,彆到時候見了血,尿了褲子,還得咱們給他們擦屁股。”
這些議論聲不大不小,清晰地飄進了新兵營的隊伍裡。狗剩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他能感覺到身邊兄弟們呼吸的變化,那是一種被羞辱後壓抑的怒火。但他想起了將軍的軍令,令行禁止,於是他隻是把頭埋得更低,將那股火氣死死地摁在胸膛裡。
林淵騎在馬上,對身後的嘈雜充耳不聞。他的背挺得筆直,像一杆標槍,為身後五百道目光定下了基準。
大軍就這樣,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離開了西山,踏上了通往京城外的官道。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沒有選擇從繁華的城門經過,而是繞道更為偏僻的彰義門。
夜半時分,彰義門的守軍早已困乏不堪。城門校尉打著哈欠,靠在牆垛上,看著遠處一長串火龍蜿蜒而來,頓時一個激靈,清醒了大半。
“什麼人?!”他厲聲喝問,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錢彪早已得了林淵的吩咐,催馬向前,高高舉起一麵令牌,正是駱養性給的那支令箭。
“錦衣衛奉指揮使大人之命,出京剿匪!速速開門!”
城門校尉湊著火光,看清了那枚如假包換的錦衣衛令箭,又看到了錢彪身後那群穿著錦衣衛飛魚服和京營號服的官軍,最後一絲疑慮也打消了。至於隊伍後麵那些穿著統一皮甲,卻看不出番號的“民壯”,他隻當是臨時征發的輔兵,並未在意。
“開門!快開門!”
沉重的城門在吱呀聲中緩緩打開一道縫隙,足以讓兵馬通過。
林淵一馬當先,率領著他的軍隊,穿過了這道分割京城與荒野的界線。馬蹄踏在城內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而一出城門,腳下就變成了鬆軟的泥土,聲音瞬間沉悶了下去。
仿佛一步之間,就從人間踏入了地獄。
城外的風,比城裡要冷得多,帶著一股草木腐爛和泥土的腥氣。遠處的黑暗裡,不時傳來幾聲淒厲的狼嚎,讓那群京營的兵痞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抱怨聲也小了許多。
林淵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巍峨的城牆輪廓,它像一頭匍匐在黑暗中的巨獸,庇護著城內百萬人的醉生夢死。而他們,卻要走向那片未知的、充滿了危險的黑暗。
他的腦海中,閃過陳圓圓在臨行前為他整理衣領的模樣。她什麼都沒說,隻是將一個親手縫製的平安符,塞進了他的懷裡。符很小,隔著幾層衣服,卻仿佛帶著一絲溫熱,貼著他的心口。
“大人。”小六子催馬趕了上來,與他並行,壓低了聲音,“後麵那幫大爺,開始叫苦了。有幾個說肚子疼,想找地方方便。”
“告訴他們,全軍急行,一個時辰後統一休息。誰敢掉隊,就地格殺。”林淵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就地格殺?”小六子愣了一下,“那可是京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