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衙門裡,光線總是昏沉的。陽光似乎也畏懼此處的陰森,隻敢在窗欞上投下幾道蒼白無力的影子,照著空氣中浮動的細小塵埃。
指揮使駱養性正端著一盞茶,動作緩慢地撇去浮沫。茶是好茶,福建新貢的武夷大紅袍,可入口卻品不出半點滋味。他麵前的桌案上,堆著一摞文書,大多是些雞零狗碎的案子。東城張員外的小妾跟人跑了,西城李主事的宅子鬨了耗子,南城幾個破落戶聚眾賭錢……真正要命的軍國大事,早已輪不到他錦衣衛來插手。
朝廷,就像他手邊這杯漸漸冷掉的茶,聞著還香,喝起來卻隻剩苦澀。
他正覺心煩意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周通幾乎是撞了進來,身上的甲胄還帶著隔夜的寒氣和山林的草木味,臉上混雜著疲憊與一種近乎神經質的亢奮。
“大人!”周通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卻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激動,“卑職有要事稟報!”
駱養性眼皮都沒抬,啜了一口茶,淡淡地道:“什麼事,如此慌張。天塌下來了?”
“天……沒塌。”周通咽了口唾沫,從懷中掏出一份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名冊,雙手呈上,“但京郊黑鬆林的匪患,平了。”
“嗯?”駱養性端著茶盞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瞬。他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輕響。他終於抬起眼,審視著跪在地上的周通:“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大人,盤踞京郊黑鬆林,為禍數年的匪患,被……被林淵,林校尉,一夜蕩平!”周通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說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將昨夜的震撼全部傾注其中,“匪首‘過山風’、‘豹子頭’等一眾頭目,儘數授首!此為繳獲的匪徒名冊,另有匪首頭顱一百三十六顆,皆在門外驗看!”
衙門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駱養性盯著周通,那雙在官場浸淫多年、早已波瀾不驚的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全然的錯愕。
黑鬆林的匪患,他比誰都清楚。那不是一群烏合之眾,而是一塊連京營三大營都不願去啃的硬骨頭。朝廷數次派兵圍剿,最後都落得個損兵折將、無功而返的下場。以至於到後來,隻要匪徒不太過分,朝廷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現在,周通告訴他,這塊硬骨頭,被他手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校尉,一夜之間給敲碎了?
駱養性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荒謬。
他拿起那份名冊,紙張上還帶著血腥和潮氣。他一目十行地掃過,上麵羅列的名字,大多他都眼熟,都是在兵部和五城兵馬司掛了號的積年悍匪。
“林淵?”駱養性念著這個名字,眉頭緊鎖,“就是前些日子在城外賑災的那個?”
“正是此人!”
“他帶了多少人去?”
“回大人,”周通的頭垂得更低了,“明麵上,隻有卑職與手下十餘名弟兄,以及他從流民中招募的……不足兩百人的新丁。”
駱養性差點把手裡的茶杯捏碎。
兩百個連兵器都認不全的流民,加上十幾個錦衣衛,去剿滅盤踞著近千悍匪的山寨?這是去剿匪,還是去送死?
“周通。”駱養"性"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可知,欺君罔上,冒領軍功,是何罪過?”
“卑職不敢!”周通猛地抬頭,眼中滿是急切,“大人,句句屬實!卑職可以項上人頭擔保!林校尉他……他有神鬼莫測之能!他……”
周通想說出那三千白馬義從,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那樣的神跡,說出去誰會信?恐怕隻會被當成瘋子。他隻能將那份驚駭死死壓在心底,改口道:“林校尉他用兵如神,布下奇謀,誘敵深入,一戰而定!那些匪首頭顱,就是最好的證明!”
駱養性沉默了。他死死地盯著周通的眼睛,想從裡麵找出一絲撒謊的痕跡。
可他隻看到了敬畏,一種發自骨髓深處的敬畏。
他緩緩站起身,在屋裡踱著步。地板的木頭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在附和他此刻混亂的思緒。
功勞太大了。
大到讓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都感到燙手。
一個校尉立下如此奇功,他這個做上司的,臉上自然有光。可這光太亮,也容易灼傷眼睛。京營那幫飯桶將軍會怎麼想?朝中那些整日盯著錦衣衛的言官禦史們又會怎麼說?他們會相信一個錦衣衛校尉的能力,還是會質疑這其中有什麼見不得光的貓膩?
良久,他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決斷。
管他什麼貓膩!在這日薄西山的當口,一場實打實的大勝,比什麼都重要!這是功勞,是能向皇上交代的功勞!
“備轎!”駱養性沉聲下令,“去驗看首級!然後,隨我入宮麵聖!”
……
紫禁城,乾清宮。
崇禎皇帝朱由檢的臉色比殿外的天空還要陰沉。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眼窩深陷,嘴唇乾裂,整個人像一根被繃到極致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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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牘上,奏疏堆積如山。
“陝西大旱,赤地千裡,流寇李自成裹挾饑民百萬,兵鋒直指河南……”
“遼東總兵吳三桂上奏,關外清軍蠢蠢欲動,糧餉告急,請陛下速撥百萬兩……”
“漕運總督來報,江南多地災民暴動,搶掠漕糧……”
每一本奏疏,都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反複切割。他想做一個好皇帝,想重振大明江山,可舉目四望,竟全是壞消息。文官黨同伐異,武將畏敵如虎,國庫空虛得能跑老鼠。
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像一個溺水之人,拚命掙紮,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不斷下沉。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小太監王承恩尖細而又帶著顫抖的通報聲。
“陛下!大捷!京畿大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