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廢棄軍營。
天光大亮,晨霧尚未散儘,營地裡卻早已沒了往日的死氣沉沉。夥房的煙囪裡冒出濃濃的白煙,帶著一股霸道的肉香,混著米飯的甜糯氣息,在清冷的空氣裡四處亂竄,鑽進每一個人的鼻孔裡。
操場上,活下來的新兵們列成了幾個歪歪扭扭的方陣。
他們換下了那身破爛的流民衣服,穿上了從匪寨裡繳獲來的、漿洗得發白的布衣。雖然依舊是雜色,有灰有藍有褐,但至少完整、乾淨。許多人還不習慣地扯著衣角,那感覺像是偷穿了老爺的衣服,既新奇又局促。
一夜之間,他們從地獄裡爬了出來,又被一場潑天大功砸得暈頭轉向。
有人抱著新發的佩刀,一遍遍地用袖子擦拭著刀鞘,仿佛那是稀世珍寶;有人則悄悄摸著懷裡,那裡揣著幾塊昨夜分到的、還帶著肉腥味的乾糧,揣著比命還重要。
他們的臉上,疲憊與興奮交織,茫然與驕傲並存。看著身旁同樣神情的弟兄,他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真的不一樣了。
狗剩騎著那匹不怎麼聽話的劣馬,在隊伍前來回溜達,他挺著胸膛,下巴抬得老高,活像一隻鬥勝了的公雞。
“都站直了!一個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他扯著嗓子吼,馬鞭在空中甩出一個清脆的響,“昨兒在城裡那股勁兒呢?讓全京城的百姓跪下磕頭的威風呢?怎麼,睡一覺就他娘的還回去了?”
沒人吭聲,但所有人的腰杆,都不自覺地又挺直了一分。
狗剩很滿意這種效果。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訓話:“我知道,死了五十多個弟兄,你們心裡不好受,老子也不好受!可咱們是兵!上了戰場,生死有命!他們是英雄,咱們活著的人,就不能給英雄丟臉!”
他勒住馬,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又滄桑的臉。
“待會兒,大人要來。不光是來訓話,更是來發賞錢,發撫恤金!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彆讓大人覺得,他豁出命去保的,是一群扶不上牆的爛泥!”
“賞錢”和“撫恤金”這幾個字,像一塊石頭投進了平靜的湖麵。隊伍裡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他們這些流民,命賤如草,死了也就死了,拿草席一卷扔到亂葬崗便是天大的恩賜。撫恤金?那是正經官軍才有的待遇,而且還經常被層層克扣。
他們真的……也能有?
就在眾人將信將疑之際,營地門口傳來一陣馬蹄聲。
林淵來了。
他沒有穿那身刺眼的飛魚服,隻著了一身尋常的青色錦衣衛常服,腰間佩刀,顯得乾練而內斂。他翻身下馬,動作乾淨利落,身後跟著小六子和幾名親兵,抬著幾個沉甸甸的大木箱。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帶著敬畏、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參見大人!”狗剩滾鞍下馬,單膝跪地,吼聲震天。
“參見大人!”
身後百餘名新兵,動作雖不整齊,卻也齊刷刷地單膝跪下,手中的刀槍與地麵碰撞,發出一片鏗鏘之聲。
“都起來。”林淵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他走到隊伍前,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他看到了他們身上的新衣,看到了他們手中的兵器,更看到了他們眼中那點燃了的、名為“希望”的火苗。
“昨夜一戰,你們打得很好。”林淵開口,沒有多餘的廢話,“我林淵說過的話,向來算數。有功者賞,陣亡者恤。”
他向後一揮手。
小六子立刻會意,和親兵們一起,將那幾個大木箱抬到陣前,“哐當”一聲打開。
白花花的銀子,在晨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那不是一錠一錠的官銀,而是被特意敲碎的散碎銀塊和銅錢,裝在粗布袋子裡,一袋,又一袋。
整個操場,瞬間死寂。隻能聽見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他們見過銀子,在富人的手裡,在官老爺的腰帶上,在店鋪的櫃台上。但他們從未見過這麼多銀子,離自己這麼近。這些冰冷的金屬,此刻卻比最烈的火還要滾燙,灼燒著他們的眼睛和心臟。
“狗剩。”林淵喊道。
“卑職在!”狗剩一個激靈,大聲應道。
“念名冊。”
“是!”
狗剩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那是他昨晚熬著通紅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的。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的力氣,念出了第一個名字。
“王二狗!”
一個身材瘦小、臉上還有幾道血痕的年輕人,猛地一顫,有些不知所措地左右看了看。
“上前領賞!”狗剩吼道。
王二狗這才反應過來,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同手同腳地跑了出去,在林淵麵前“撲通”一聲跪下。
“卑職……卑職在!”
小六子從箱子裡拿出一袋錢,遞到他手裡。
袋子入手,那沉甸甸的重量,讓王二狗的身體都跟著一沉。他下意識地捏了捏,那堅硬的觸感,那叮當作響的聲音,告訴他這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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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戰,你斬首一級,賞銀五兩。另外,陛下恩賞,另加三兩。共計八兩。”林淵看著他,平淡地說道。
八兩銀子!
王二狗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這輩子見過最多的錢,就是逃荒路上,從死人身上摸出來的幾十個銅板。八兩銀子,足夠他在太平年景裡,買上幾畝薄田,娶個媳婦,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了。
他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就流了下來。不是因為委屈,也不是因為悲傷,而是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幸福感。
他想說些什麼,想磕頭謝恩,可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抱著那袋銀子,跪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林淵沒有催促他,隻是靜靜地等著。
他知道,這八兩銀子,對這些一無所有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麼。那不是錢,那是尊嚴,是活下去的指望,是一個被承認的身份。
“下一個,李石頭!”
“趙大麻子!”
“……”
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念到,一個又一個新兵上前領賞。每個人的賞錢,都根據功勞大小有所不同,但最少的,也拿到了五兩銀子。
他們每個人,都像王二狗一樣,在拿到那袋沉甸甸的銀錢時,這個在戰場上敢跟匪徒拚命的漢子,哭得像個孩子。
他們跪在地上,對著林淵,重重地磕頭。
沒有華麗的言辭,隻有最樸實的動作。
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額頭與冰冷堅硬的土地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們仿佛要將自己全部的感激、忠誠和性命,都交付給眼前這個給予他們新生的人。
賞賜發完,還剩下最後一個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