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京城的喧囂與浮華一並吞沒。
西四牌樓附近的一家小茶館,早已上了門板,隻在後門虛掩的門縫裡,透出一線昏黃的燈光。茶館的後院,一間堆放雜物的廂房內,錢彪坐在一張矮凳上,雙手捧著一杯涼透了的茶,手背上青筋畢露。
他不停地用拇指摩挲著粗糙的杯壁,那動作快得幾乎帶出了殘影。每當院外胡同裡傳來一兩聲犬吠,或是更夫的梆子聲,他的肩膀都會不受控製地抖一下,杯子裡的茶水也跟著漾出幾滴,落在滿是灰塵的衣袖上。
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
錢彪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猛地從凳子上彈了起來,轉身看向門口。
林淵走了進來,他依舊穿著那身尋常的藏青色直裰,手裡提著一個食盒,臉上神情平靜,仿佛不是來赴一場性命攸關的密會,而是來探望一位許久未見的老友。
“錢大人,久等了。”林淵將食盒放在屋裡唯一一張還算乾淨的方桌上,隨手拉過一條長凳坐下,動作從容不迫。
他的鎮定,與錢彪的惶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林……林將軍……”錢彪的嘴唇有些發乾,他咽了口唾沫,聲音嘶啞,“您……您怎麼還帶了東西來。”
“聽小六子說,你這幾日都沒怎麼用飯。”林淵打開食盒,從裡麵端出兩碟小菜和一壺溫好的酒,“人是鐵,飯是鋼。天大的事,也得填飽了肚子再說。”
錢彪看著桌上的酒菜,卻絲毫沒有胃口。他湊了過來,將聲音壓到最低,幾乎是在用氣聲說話:“將軍,出大事了!東廠……東廠那幫番子,真的盯上您了!”
“嗯,我知道。”林淵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緊不慢地說道,“他們提審了俘虜,問了些關於‘憑空出現的人馬’之類的話。”
錢彪愣住了,他沒想到林淵消息如此靈通,但隨即,他臉上的恐懼之色更濃了。
“不止!不止是這樣!”他急急地擺著手,像是在驅趕什麼無形的鬼魅,“將軍,您知道這次是誰在背後主導嗎?是王德化!是那個老閹狗親自下的令!”
他提起“王德化”三個字時,聲音都在發顫。
“我花了大價錢,才從司禮監一個相熟的小火者那裡問出來的。王德化前日在禦書房伴駕,不知聽誰提了一嘴黑鬆林大捷的‘異狀’,當時沒說什麼,可一回了東廠,就立刻召見了掌刑千戶,密談了半個時辰!第二天,東廠十二監檔的精銳,就全部分散出去了!”
錢彪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指了指外麵,又指了指頭頂,眼神裡滿是絕望。
“將軍,您現在住的那座宅子,周圍至少有三撥人盯著!一撥是咱們錦衣衛自己人,奉了駱指揮使的命令,名為保護,實為監視。一撥是京營那幫武夫派的探子,他們是嫉妒,想找您的麻煩。這兩撥人,都是擺在明麵上的,不足為懼。”
他頓了頓,聲音抖得更厲害了:“可還有一撥人,是東廠的!他們才是真正的行家!他們就像藏在陰溝裡的毒蛇,您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更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撲上來,咬斷您的喉嚨!”
屋子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桌上那盞油燈的火苗,在輕輕地跳動著,將兩人臉上的神情映照得忽明忽暗。
林淵靜靜地聽著,他沒有插話,隻是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酒液辛辣,順著喉嚨滑入腹中,帶來一絲暖意。
錢彪見他這副模樣,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將軍!您怎麼一點都不急啊!那可是東廠!是王德化!被他們盯上的人,有幾個能有好下場的?當年那個兵部右侍郎,就因為在朝堂上跟王德化頂了一句嘴,半個月後,全家一百多口,就以‘通倭’的罪名下了詔獄,沒一個活著出來的!證據?他們東廠想要什麼證據,就能有什麼證據!”
“我知道。”林淵終於開口,他放下酒杯,看著錢彪,“所以,我才要送他們一個,比我更大的案子。”
“更大的案子?”錢彪一時沒反應過來。
林淵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醬牛肉放進嘴裡,細細地咀嚼著,仿佛在品嘗什麼山珍海味。
“錢大人,你覺得,對於王德化這種人來說,什麼最重要?”
錢彪茫然地搖了搖頭。
“是聖上的信任。”林淵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的一切權力,都來源於宮裡那位。所以,任何可能威脅到皇權穩固的蛛絲馬跡,他都絕不會放過。這既是他的職責,也是他固寵的根本。”
他抬眼看向錢彪,眼神銳利得像一把刀子。
“我,一個新晉的錦衣衛千戶,所謂的‘妖法’,所謂的‘萬馬奔騰’,在他眼裡,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奇聞。查,是肯定要查的。但這件事,夠不夠得上‘威脅皇權’的級彆,還兩說。他現在,更多的是好奇,是猜忌。”
“可吳三桂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