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城的喧囂與血腥,似乎被一堵無形的牆,隔絕在了另一方天地。
林淵位於城南的這處秘密據點,一牆之隔,便是兩個世界。牆外是末日將至的哀嚎與瘋狂,牆內,卻靜得能聽見風拂過柳梢的微響。
陳圓圓就住在這份寧靜裡。
她的小院不大,一株老海棠,一口青苔井,幾叢新發的翠竹。屋內的陳設算不上奢華,卻處處透著雅致與潔淨。一張梨花木的古琴案,一架堆滿了書卷的楠木書格,還有窗邊那張軟榻,鋪著素色的錦墊。
這裡是林淵為她打造的避風港,也是一座精致的囚籠。
午後的陽光,穿過雕花的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碎裂的琉璃。陳圓圓素手撫琴,指尖在冰涼的絲弦上緩緩劃過,流淌出的卻不是往日在秦淮畫舫上應酬賓客的靡靡之音。
琴聲初始,如山澗清泉,叮咚作響,帶著幾分獨處時的清冷與安逸。可彈著彈著,泉水下便湧起了暗流。音調漸轉急促,金戈之聲隱現,仿佛能看到城頭上的浴血廝殺,聽到流民的嘶吼與絕望。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卻帶著散不儘的愁緒。
她輕輕按住琴弦,止住了那最後一絲顫音。纖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處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她不知道林淵現在正在做什麼。
自從那日林淵帶著一身煞氣,點齊兵馬,說是要去彈壓東城的流民暴亂後,已經過去了大半天。她雖身處這方寸小院,卻仿佛能嗅到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派來伺候她的那個名叫小翠的丫鬟,上午送飯來時,臉色煞白,欲言又止。在陳圓圓的追問下,才哆哆嗦嗦地說了幾句。
“外麵……外麵都打起來了,跟瘋了一樣。”
“聽說,是林大人帶著兵去的。”
“有人說林大人是活菩薩,用糧食安撫流民。可……可也有人說,那些衝進糧倉搶東西的,都被當場砍了腦袋,血流了一地……”
小翠說這些話時,聲音裡滿是恐懼。
陳圓圓聽著,心中卻是一片奇異的平靜,還夾雜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安心。
她見過太多男人。有故作風流的江南才子,有手握權柄的封疆大吏,也有富甲一方的鹽商巨賈。他們或許會對她吟詩作對,或許會為她一擲千金,但他們的骨子裡,都透著一股虛浮。順風順水時,他們是人中龍鳳;可一旦大廈將傾,他們便隻是一群驚慌失措的碩鼠。
林淵不一樣。
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罕見的混合氣質。他可以溫文爾雅地與你談論書畫,也可以在下一刻,用最冰冷的眼神下達殺戮的命令。他救她於水火,卻從未對她有過半分輕薄之舉,給予了她最大的尊重。他將她安置在這裡,給了她安穩,也給了她……孤獨。
但這種孤獨,卻讓陳圓圓第一次有機會,真正地審視自己,審視這個即將分崩離析的世界。
她從琴案邊起身,走到書格前。這裡沒有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大多是史書典籍。《資治通鑒》、《舊唐書》、《明史稿》……這些大部頭的史書,是林淵特意讓人為她尋來的。
起初,她隻是為了打發時間。可漸漸地,她便沉浸了進去。
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資治通鑒》的封麵。書頁已經有些泛黃,帶著一股墨香與時光的味道。她翻開的,正是唐時“安史之亂”的篇章。
書上寫著,玄宗晚年,沉迷享樂,朝政廢弛,楊國忠等奸相弄權,致使邊鎮節度使安祿山坐大,終釀成滔天大禍。馬嵬坡前,六軍不發,一代貴妃,最終成了平息兵變的犧牲品,一縷香魂斷於梨樹之下。
看到此處,陳圓圓總會下意識地握緊手指。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若沒有林淵,她的命運,又會比楊貴妃好上多少?被當成一件禮物,送給吳三桂,在亂世的洪流中,成為男人間交易的籌碼,最終的結局,或許同樣是“紅顏禍水”四個字,被輕飄飄地記載史書的某個角落,任由後人評說。
美貌,在這承平歲月,是資本,是武器。可到了這亂世,便成了原罪,是催命的符咒。
她不想再做那隨波逐流的浮萍了。
林淵在外麵,用刀,用兵,用鐵與血,試圖為這傾頹的王朝,撬開一絲生機。而她,在這小院之內,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些前人的智慧與教訓,充實自己。
她看不懂排兵布陣,卻能從史書的字裡行間,看到人心的變化,看到王朝興衰的規律。
她發現,李自成如今的聲勢,與黃巢何其相似?都是以饑民流寇起家,席卷天下。但黃巢最終為何敗了?因為他隻有破壞,沒有建設。大軍所過之處,屠城掠地,不得民心,最終隻能是曇花一現。
那李自成呢?他會是下一個黃巢嗎?
她又看到,崇禎皇帝的處境,與南明最後那位永曆帝,竟也有幾分相似。都是身處絕境,都渴望中興,卻都多疑寡恩,無人可用,最終隻能在絕望中走向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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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感悟,像一顆顆種子,在她心中生根發芽。她不再隻是那個會唱曲、會跳舞的陳圓圓。她的眼界,穿透了這方小院的圍牆,看到了更廣闊、更凶險的天下棋局。
她甚至開始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到林淵的位置去思考。
如今京城被圍,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東廠虎視眈眈,吳三桂的勢力在暗中窺伺。林淵手中的力量,隻有那幾百新兵,和一支不知藏於何處的“白馬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