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說著,渾濁的眼睛裡泛起一絲紅光,他停下來,重重地咳了兩聲,像是要把肺裡的濁氣都咳出來。
林淵靜靜地聽著,端著茶杯的手,穩如磐石。
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在北方,百姓的敵人是饑荒、是戰亂,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刀兵。可在這裡,殺人不見血。一張紙,一根尺,一句官商勾結的屁話,就能讓一個安分守己的家庭,瞬間家破人亡。
“客官,您是讀書人,見多識廣。”老者緩過氣來,聲音更低了,“您說,這世道,還有救嗎?”
林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轉而問道:“周大富,就是那個要強娶柳如是的鹽商?”
老者身體微微一僵,抬頭看了林淵一眼,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您……知道柳姑娘?”
“聽過一些傳聞。”
“唉……”老者再次歎氣,這一次,歎息裡滿是惋惜,“柳姑娘那樣的奇女子,本該配一位當世的英雄。可惜啊,落到了這幫醃臢潑才的眼裡,就成了一件可以用來炫耀的稀世珍寶。周大富那個土財主,鬥大的字不識一筐,就因為聽人說柳姑娘是‘秦淮第一才女’,便動了心思。在他看來,能把這樣的女人弄到手,可比他又賺了十萬兩銀子,更能讓他在那些士紳麵前掙麵子。”
“他不僅僅是貪圖美色,更是貪圖‘才女’這個名頭帶來的虛榮。”林淵一針見血地指出。
“客官說得是!”老者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就是這個理!所以他才不惜血本,給金陵府的上下都送了重禮,打通了關節。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逼良為娼了,這是官、商聯手,明火執仗地搶人!”
林淵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他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老者湊近了一些,幾乎是用氣音說道:“就在金陵。周大富已經放出話了,聘禮都已經送到了柳姑娘所在的媚香樓。日子……就定在三天後。”
三天。
林淵的瞳孔,微微一縮。
時間,比他預想的還要緊迫。
他從懷中取出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站起身。
“茶不錯。”
“客官慢走。”老者低下頭,繼續擦著他那張永遠也擦不乾淨的桌子,仿佛剛才那一番對話,從未發生過。
林淵走出茶館,外麵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適應了片刻,才邁開步子,向客棧走去。他的步伐不疾不徐,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心中那片平靜的湖麵下,已是暗流洶湧。
回到客棧房間,他關上門,獨自在窗前站了許久。
他原以為,自己最大的敵人,是城外的李自成,是關外的多爾袞,是朝堂上那些腐朽的文官。可到了江南他才發現,還有一個更可怕,也更根深蒂固的敵人。
那就是這片土地上,那些早已與腐朽的製度融為一體,吸食著大明最後一點骨血的毒瘤。他們盤根錯節,與官府共生,與法理為敵。殺一個李自成,還會有王自成、張自成。但若不剜掉這些毒瘤,這片土地,就永遠也長不出新的希望。
而救下柳如是,或許就是他下刀的第一步。
“咚咚。”
房門被輕輕敲響。
“進來。”
之前那名百戶推門而入,神色凝重。
“大人,派去金陵打探消息的兄弟回來了。”
“說。”
“他們找到了柳姑娘所在的媚香樓,也確認了周大富送聘禮的事。”百戶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而且……周大富為了防止柳姑娘逃走,或者有其他人插手,已經買通了金陵府衙,派了官差,以‘維持秩序’為名,將整個媚香樓都給……看管了起來。”
百戶抬起頭,看著林淵,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那裡許進不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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