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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伯府的正院,萱草堂。
屋內暖意融融,上好的銀霜炭在雕花銅盆裡無聲地燃燒,驅散了初春的寒意。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與窗外淒清破敗的小院仿佛是兩個世界。
當家主母王氏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鈿的扶手椅上,約莫四十上下年紀,穿著絳紫色纏枝蓮紋的杭綢褙子,頭戴一套赤金點翠頭麵,妝容精致,眉宇間卻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鬱色。她正聽著底下管家娘子回稟家務,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光滑的扶手。
錢嬤嬤垂手站在下首,大氣也不敢出。直到管家娘子稟告完畢,行禮退下,屋內隻剩下幾個心腹丫鬟時,王氏才端起手邊的青花瓷蓋碗,用碗蓋輕輕撥弄著浮葉,眼皮也未抬,淡淡問道:“那邊怎麼樣了?可還‘安穩’?”
這個“那邊”,指的自然是病重的七少爺蘇喆。
錢嬤嬤心頭一緊,知道正題來了。她上前一步,腰彎得更低了些,臉上擠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憂慮與後怕:“回夫人,老奴去時,七少爺……已然醒了。”
“哦?”王氏撥弄茶葉的手微微一頓,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壓力,“倒是命大。醒了也好,省得外麵傳出些風言風語,說我們伯府苛待庶子。藥材送去了?”
“送去了,是一支五十年的老山參。”錢嬤嬤連忙道,隨即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十足的驚疑,“夫人,隻是……隻是這七少爺,醒來後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不同尋常?”王氏放下蓋碗,發出清脆的磕碰聲,終於提起了幾分興趣,“一個半大孩子,病了一場,還能如何不同?”
“老奴也說不上來,”錢嬤嬤組織著語言,眉頭緊鎖,“就是那眼神,太平靜了,不像個剛死裡逃生的少年人。而且……他、他竟主動問起了侯府太君壽禮之事!”
“什麼?”王氏坐直了身子,臉上的淡然終於被打破,顯露出一絲銳利,“他如何得知?可是你手下的人嘴不嚴?”
“老奴萬萬不敢!”錢嬤嬤嚇得連忙擺手,“老奴也盤問過他,他隻說是昏沉中聽路過丫鬟婆子閒聊提起。可、可這還不算完……”
她深吸一口氣,將蘇喆那句關於“前朝林大家山水畫”的“囈語”,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複述了出來。
室內陷入一片死寂。
檀香依舊嫋嫋,但空氣仿佛凝固了。幾個侍立的大丫鬟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王氏臉上的表情徹底沉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掐進了掌心。
林大家的山水畫!
這件事,她暗中查訪,費了不少心思才隱約推測出老太君可能還存著這份心思,但苦於真跡難尋,一直懸而未決。這幾乎是她目前最大的心病。如今,竟被一個她從未放在眼裡、病得快死的庶子,如此輕描淡寫地點破!
這絕不是巧合!
“他還說了什麼?”王氏的聲音冷了幾分,帶著徹骨的寒意。
“沒、沒了……”錢嬤嬤惴惴不安地道,“說完這句,他便像是力竭般昏睡過去。老奴觀他神色,不似作偽,倒像是……像是真的知曉內情。夫人,您說,七少爺他……是不是背後有高人指點?或者,是故去的柳氏……”柳氏,便是蘇喆的生母。
“閉嘴!”王氏厲聲打斷她,眼神陰鷙,“一個早死了多少年的賤婢,能有什麼能耐!”
她胸口微微起伏,顯然心緒極不平靜。蘇喆生母柳氏,不過是伯爺年輕時一時興起收用的一個清倌人,略有姿色,懂些詩書,但絕無可能知曉侯府老太君幾十年前的秘辛。
那這小子,到底是從何處得知?
難道真是病中得了什麼機緣?或是……一直在藏拙?
無論是哪一種,都讓王氏感到了強烈的不安。一個無法掌控的變數,在這深宅內院裡,是極其危險的。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破壞她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一切,影響她兒女的前程。
“他院子裡的那個丫頭,叫春桃的,查過了嗎?”王氏冷聲問。
“查過了,就是個沒甚心眼的蠢丫頭,父母都是府裡的邊緣人物,沒什麼背景。”錢嬤嬤連忙回道。
王氏沉吟片刻,眼中閃過算計的光芒。不管這蘇喆是真有奇遇還是假扮深沉,目前看來,他透露出的信息,確實切中了自己的要害。而且,他選擇通過錢嬤嬤之口傳遞,而非直接鬨開,說明他有所求,也懂得分寸。
或許……可以暫時留著他,看看他到底能玩出什麼花樣。若能借此解決壽禮難題,自然最好;若他故弄玄虛,再收拾他也不遲。
“既然他‘病中’還如此‘掛心’我的事,”王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能寒了他的心。錢嬤嬤,傳我的話,讓庫房再撥些上等的燕窩、阿膠給他,再請個穩妥的郎中好好瞧瞧,務必讓七少爺‘儘快’好起來。”
她特意加重了“儘快”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