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雪是從子時開始落的。
林昭趴在灶屋的窗紙上,哈出的白霧在玻璃上洇出個小圓。他數著簷角垂落的冰棱,第七根正往下滴水,在青石板上砸出星子似的冰花。裡屋傳來母親的咳嗽,一聲接一聲,像破風箱在拉,震得窗紙簌簌響。
“昭兒。”
門簾一挑,父親林山裹著帶毛的狼皮坎肩進來,肩頭落滿雪,發梢還滴著水。他手裡提著隻灰撲撲的山雞,爪子上還沾著泥:“後山大鬆坡的雪淺,撞見了隻肥的。”
林昭接過山雞,指尖觸到父親凍得發硬的皮襖。他知道這皮襖是去年獵到的雪狼剝的,母親縫了三層棉絮,此刻卻還是浸著寒氣。“娘的藥……”
“知道。”林山把山雞甩在條案上,刀背敲在案角,震得瓷碗叮當響,“明兒早起就去鎮裡抓川貝,你娘這咳……”他頓了頓,伸手抹了把兒子凍紅的臉,“等開春暖了,許就好了。”
灶膛裡的火旺起來,林昭往鬆枝堆裡添了把乾藤條。火星劈啪炸開,映得父親臉上的皺紋都暖了。他從懷裡摸出塊烤紅薯,掰成兩半,大的塞給林昭:“灶上煨著,等你娘醒了,再盛碗熱粥。”
林昭捧著紅薯,甜香混著鬆煙味在鼻尖打轉。他忽然想起半月前跟母親去鎮集,擠在賣糖畫的老漢攤前,母親給他買了隻糖鳳凰,翅膀上還沾著芝麻。那時天也冷,可街邊的茶棚飄著熱茶氣,哪像今夜,雪把天地都捂死了。
“啪!”
院外的積雪被踩得悶響。
林昭的手一抖,紅薯掉在柴堆上。他和父親同時抬頭,聽見籬笆門被撞開的吱呀聲。七道影子裹著雪衝進來,最前頭的灰衣人身量極高,老羊皮大氅下擺沾著血,帽簷下的刀疤從左額爬到下頜,像條凍硬的蜈蚣。
“林獵戶。”刀疤開口,聲音像生鏽的鐵犁刮過石板,“有人出十五兩黃金,買你夫妻項上人頭。”
林山一把將林昭搡進柴堆,反手抽出牆上的獵叉。那獵叉銅頭磨得發亮,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叉杆上還刻著“林氏獵戶”四個歪扭的字。“就憑你們?”他啐了口,獵叉在掌心轉了個花。
“蠢貨。”刀疤抬手,身後五人如餓狼撲上。刀光映得雪色泛藍,林昭看見其中一人袖口繡著半朵黑蓮——前日在鎮集,賣糖葫蘆的王老漢拽住他衣角,渾濁的眼珠直往他腰間玉佩瞟:“小公子,快離鎮吧,黑蓮堂的人來了,見血不留活口。”當時他還嫌老漢囉嗦,哪想到……
母親的尖叫撕裂了夜。
林昭扒著柴堆縫隙往外看,見母親舉著頂門棍撲過來,卻被刀疤一腳踹在胸口。她撞在石磨上,咳得彎下腰,血沫子濺在雪地上,紅得紮眼。父親吼著揮叉,紮穿了一個殺手的肩膀,可更多的刀砍向他後背——那是黑蓮堂的連環刀法,專攻下盤,父親的雙腿瞬間血肉模糊。
“娘!”林昭想衝出去,卻被柴堆裡的一截鬆枝絆倒。他看見母親的繡鞋掉在門檻外,鞋尖沾著半朵黑蓮,和殺手袖口的那朵一模一樣。
最後一眼,是父親的獵叉脫手飛出,紮進雪地。刀疤走到他麵前,彎腰揪住他的衣領,刀疤臉湊近,冷笑裡帶著腥氣:“小崽子,你爹娘藏的東西呢?”
林昭吐了他一臉唾沫。
刀疤眼神一寒,短刀抵住他咽喉。可就在這時,院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七匹黑馬踏雪而來,為首的騎士掀開鬥篷,露出的臉竟和刀疤有七分相似——是黑蓮堂的大當家。
“撤。”大當家瞥了眼滿地狼藉,“那對夫妻沒死透,追!”
馬蹄聲如滾雷遠去。林昭從柴堆裡爬出來,渾身發抖。雪地上,父親的獵叉還插著,叉尖凝著黑血;母親的繡鞋歪在一邊,鞋幫浸透了血。他撲到西廂房,推開門,土炕上隻剩一床亂糟糟的被褥,牆角的藥罐摔得粉碎,藥渣混著血,在雪地裡洇出褐色的痕。
他摸出懷裡的半塊玉佩。那是母親塞給他的,和田玉溫潤,刻著隻銜芝的玄鶴。母親總說:“這是你外祖留下的,萬一有變故,去終南山找‘鐵筆先生’。”
雪還在下,越下越密。林昭踉蹌著往外跑,腳剛沾地就陷進齊膝的雪裡。他想起父親最後的眼神,想起母親染血的手拽著他往柴房拖,想起那些殺手袖口的黑蓮……
院牆根下,有新的腳印。林昭蹲下身,看見父親的獵叉旁多了一行血字,被新雪覆蓋了一半,勉強能辨認出“終南”二字。
遠處傳來狼嚎。林昭攥緊玉佩,將母親的繡鞋揣進懷裡,跌跌撞撞往鎮外跑。雪地上的小腳印很快被新雪撫平,可他知道,有些東西,再也撫不平了。
終南山的雪,該比這兒更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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