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冬,是鈍刀子割肉。
拱宸城霍爾果斯城)的城牆垛口上結著冰棱,像一排排倒插的匕首。李大虎裹著羊皮大氅,站在箭樓上望著遠處白茫茫的戈壁。三萬士兵縮在土城壕裡,呼出的白氣剛飄起來就被零下二十度的寒風撕碎。糧草車碾過凍硬的地麵,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大地在咬牙。
"稟將軍,第三哨的一個士兵的氈靴又凍裂了。"副官捧著賬冊跑來,睫毛上掛著霜花。
李大虎沒說話。他知道那些南方來的兵,腳趾頭正一寸寸失去知覺。昨夜巡查時,他親眼看見有個新兵把腳塞進死去的戰馬肚子裡取暖,那馬膛裡的溫度,竟比人的體溫還高些。
城外的紅柳叢凍成了紫黑色,像一具具乾屍。士兵們學會了用馬糞烤熱石頭,再裹進皮襖當暖爐;學會了把凍硬的饢餅揣在懷裡,等它慢慢回軟。最要緊的是學會在暴風雪裡辨認方向,戈壁的雪沒有規律,昨天還是平地的窪坑,今早就可能變成吞人的陷阱。
而在東北邊境的雅庫茨克城,邱三田正盯著窗外紛飛的雪粒。這裡的冬天像把燒紅的鐵鉗,直接捅進骨頭縫裡。
兩千人擠在木屋裡,牆壁上的冰霜厚得能刮下半碗。邱三田解開棉襖,看見鎖骨上凍出的紫斑,像地圖上的山脈。外興安嶺的風帶著股腥甜味,那是鬆針在嚴寒中滲出的樹脂氣息。
"大人,柴火不夠了,必須派人再去砍些木頭。"親兵搓著手報告。他們已經三天沒生大火爐,全靠燒馬糞取暖。有的士兵們的腳趾開始發黑,要被切割掉;有人偷偷用匕首剜掉凍瘡,疼得直撞牆,卻不敢出聲。
這裡的雪不一樣。西域的雪是乾燥的粉末,踩上去像踩碎鹽粒;而雅庫茨克的雪厚重黏膩,一腳下去能沒到膝蓋。南方兵們學會了用鬆枝在雪地上鋪路,學會了把白酒摻進熱水裡喝,那東西下肚,能讓人暫時忘記手指已經失去知覺。
兩個冬天,兩種酷刑。
李大虎在戈壁灘上教士兵辨認北鬥星的位置,邱三田則在原始森林裡訓練斥候追蹤雪地上的獸痕。當西域的風把帳篷吹得嘩嘩作響時,外興安嶺的暴雪正把整片樹林壓成弓形。但兩支隊伍都在學同一件事:如何讓身體記住寒冷的形狀,如何在凍僵的手指間扣動扳機。
春天還很遠。
西域的冬,是蒼白的寂靜。
拱宸城的天空像一塊磨砂玻璃,灰蒙蒙地壓在阿爾泰山餘脈的雪線上。李大虎站在箭樓上,看著北疆特有的冰霧在戈壁灘上緩緩流動——那是零下三十度的氣溫將水汽凝成細密的冰晶,如同給荒原披了一層流動的銀紗。士兵們呼出的白氣剛離開嘴唇就被凍成冰碴,簌簌地掉在皮襖上。這裡雖不及阿勒泰極寒之地能突破零下四十度,但西伯利亞寒流掠過準噶爾盆地時,仍能把體感溫度壓低到零下二十五度以下。
積雪是乾燥的,像撒了一地的鹽粒。阿爾泰山區的強降雪在這裡化作綿密的粉末,被狂風卷著在城牆上雕刻出蜂窩狀的冰淩。士兵們學會了辨認"風攪雪"的征兆:當天空泛起鐵鏽色時,必有大風裹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最危險的是"白災",一夜之間積雪能沒過馬膝,牧民們儲備的草料常被壓在半人深的雪層下。李大虎命人在營帳四周挖出通風溝,防止士兵睡夢中因毛氈內二氧化碳積聚窒息,這是北疆寒冬獨有的致命威脅。
而在三千裡外的外興安嶺,邱三田正經曆著另一種酷刑。
雅庫茨克的天空是鉛灰色的,厚重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這裡的雪不同於西域的乾燥粉末,而是帶著股潮濕的重量,落在鬆枝上發出沉悶的"噗"聲。零下三十二度的均溫讓呼出的熱氣瞬間在睫毛上結成霜柱,邱三田不得不每隔半個時辰就揉搓麵部以防凍傷。外興安嶺的雪是粘稠的,積雪期從十一月持續到次年五月,最深處可達一米有餘。
這裡的寒冷帶著股腥甜味,是鬆脂在嚴寒中滲出的樹脂氣息。沿海地帶雪深不過二十厘米,但內陸平原的積雪天數接近兩百天,遠超新疆北疆的百日積雪期。邱三田發現,東北的寒風,帶著股陰冷的穿透力,那是來自西伯利亞的冷高壓與日本海水汽交鋒的產物。
兩個戰場,兩種嚴酷。
冬,是一堂無聲的課。
李大虎蹲在火堆旁,看柯爾克孜族老人阿依甫用羊膀胱裝水。老人布滿皺紋的手指靈活地紮緊囊口,將水囊埋進駱駝糞堆裡。"明早就能喝了。"老人咧嘴笑道,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拱宸城外的戈壁灘上,積雪像鹽粒,乾燥得踩上去直冒白煙。
李大虎的士兵們圍坐一圈,聽哈薩克向導教他們辨認雪地上的痕跡。"看這裡,"向導指著遠處幾道細長的爪印,"是狐狸,它挑著風口走,這樣腳印不會被風吹平。"士兵們笨拙地學著用皮袍裹住腳踝,防止凍傷。李大虎注意到,當地人會在靴底綁上駱駝刺,防滑又耐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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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塔吉克族青年教他們搭"風帳"。幾根木棍插進雪堆,苫布順著風向斜撐,中間燒著駱駝糞火。"風從帳頂過,煙往地下鑽。"青年用生硬的漢語解釋。李大虎摸了摸帳壁,積雪自然凝結成隔熱層,比軍營的棉帳暖和得多。
而在三千裡外的外興安嶺,邱三田正跟著鄂倫春獵人莫日根學習生存之道。
"雪有三種走法。"莫日根踩著滑雪板在林間滑行,身後留下一串細長的痕跡。他教士兵們辨認"硬雪殼",凍結的表層雪可以支撐人行走,下麵卻是鬆軟的深雪。邱三田學著用滑雪板行走,將砍伐來的樹木,用狗群拉動雪橇來行進。
鄂倫春人教他們用樺樹皮做水壺,用雲杉樹脂修補裂縫。莫日根砍下一截鬆枝,削尖後插進麅子洞:"等它出來喝水,準能逮住。"邱三田看著獵人用鹿筋線縫合獸皮,手法比軍醫還精細。最讓他驚訝的是,鄂倫春人能在暴風雪中通過觀察樹梢的抖動方向判斷風勢。
夜晚,獵人們在"撮羅子"裡教士兵辨認星象。"北鬥七星偏南時,春天就快來了。"莫日根往火堆裡添著鬆塔。邱三田學著用鹿胃裝水,用樺樹汁解渴。士兵們嘗試著用滑雪板行軍,起初摔得七葷八素,漸漸能在林間滑出漂亮的弧線。
兩個戰場,兩種智慧。
嚴寒是最好的老師。李大虎發現,當地人會在靴筒裡塞乾草防潮;邱三田則學到了用雪水煮肉比清水更鮮美的訣竅。兩支隊伍都在用生命丈量著極寒的邊界,將少數民族千百年積累的生存智慧,轉化為戰場上的生存技能。
在雅庫茨克城的南麵,雅克薩棱堡外的雪原上,鄭一娘裹著厚重的狐裘大氅,站在臨時搭建的炮兵觀測台上。她呼出的白氣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氣中迅速凝結,又在睫毛上掛成細小的冰晶。遠處,240毫米重型迫擊炮的炮管微微泛著暗紅色的光澤,那是連續發射後金屬散發的餘溫。
"第十七輪炮擊準備。"傳令兵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
鄭一娘點點頭,目光越過被炮火犁鬆的雪地,望向那座頑固的雅克薩棱堡。俄軍的要塞像頭受傷的野獸,蜷縮在黑龍江畔的密林深處,棱堡的黑色輪廓在飄雪中若隱若現。自從入冬以來,這座由鬆木和夯土構築的要塞就承受著每天固定時段的炮火洗禮。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震落了鬆枝上的積雪。240毫米迫擊炮發射時特有的低頻震動順著凍土傳來,鄭一娘感覺腳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顫動。炮彈拖著橘紅色的尾焰劃破灰蒙蒙的天空,在雅克薩棱堡外圍的壕溝裡炸開一個巨大的彈坑。碎雪、泥土和凍僵的木屑混合著飛濺到半空中,又紛紛揚揚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