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下去吧。”季橫戈向後昂頭,瞧著頭頂上這一片天,道:“找個替死鬼。”
他可以死,但不是死在皇城中。
太後想讓他死,那他就“死”給太後看。
齊王死在這裡,這天底下,再也沒有季橫戈,這大晉江山,與他再也沒有任何乾係。
侍衛低頭應是。
就在這幾日,運一個替死鬼進宮,隨後他從建業中死遁離開,本是齊王的計劃,但計劃走到一半,突然出了一點岔子。
本該在三靈山祈福的文康帝帶著菩薩賜的符突然折返。
據說,文康帝為了給齊王祈福,不分晝夜在菩薩前連跪了三天三夜,跪出了風寒也不肯離開祈福殿,而菩薩有感於帝王心誠,特賜平安符一枚,文康帝當即決定連夜啟程回建業,就算是惹了風寒,也連夜從山間折返,就為了將這平安符遞送給齊王。
這消息回到建業的時候,齊王沉默了許久。
彆說齊王了,就連太後都要召皇上來問問。
你倆有這麼熟嗎?
——
是日,仁壽宮。
文康帝回宮後,甚至都不曾回殿休息,便被單獨召見進仁壽宮。
這一日,夏日正炎。
頭頂上的烈陽灼燒著“文康帝”的後背,走過千百次的宮道突然變得極陌生,似乎都不知道怎麼走了,永寧頂著皇兄的皮,笨拙的跟在宮女身後,每一步幾乎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臨近殿前,殿內的冷冰氣呼的撲到身上,幾乎給永寧帶來一陣寒意,她慢慢跨進門檻內,走進前殿內。
煙太後高坐椅上,她的眉眼永遠半闔著,像是閉目養神,又似是已經被歲月掏空了身體,變成了乾癟的雕塑,滿殿的冰冷氣凝固住了她的□□,將她強行留在此處。
但當她看到文康帝的時候,她凝固的身體漸漸化凍,眉眼中又生出光彩來,笑吟吟的看著她的兒子。
煙太後很老了,老眼昏花,看什麼東西都模糊了,她坐在這裡,隻是強撐著一口氣兒而已,當初煙令頤都分不出來的人,現在煙太後更分不出來。
當然,也可能是煙太後沒有往那方麵去想,所以忽略了一些細節,畢竟煙令頤乾的事兒膽大包天,任誰都夠嗆能想到。
總之,煙太後如往常一樣,命文康帝過來坐下,與文康帝細細說話。
寧月一步步挪過去,與母後回話。
太後問文康帝為什麼要送符給齊王,永寧便回:“皇叔為朝堂鞠躬儘瘁,兒臣想為皇叔做點事。”
文康帝跟齊王確實不太熟,但也確實是叔侄,是君臣,如果不考慮齊王可能會謀反這件事兒的話,那文康帝確實應該對齊王百般照看。
瞧著倒是像模像樣的。
太後憐愛的看著她的兒子,心想,她的兒果真善良,之前那些胡鬨,也不過是耍小孩子脾氣罷了。
而寧月也在心裡想,果然如皇嫂所說,母後問的也就是那麼幾句,她哄母後兩句,母後就不會生疑。
隻是,煙太後依舊不放心文康帝與齊王見麵。
齊王尚武,手下雄兵極多,在朝中武將內一呼百應,若不是廢了腿,煙太後也不敢對其下手,眼見著幾次投毒這人都不死,煙太後也已有些不安。
她想,齊王會不會在韜光養晦?
齊王的腿是不是假裝的?
她死之後,齊王會不會立刻謀反?
一想到齊王屠戮北沼的事,煙太後就覺得後脊生寒。
齊王必須死,否則她兒江山難固。
最關鍵的是,文康帝不知道太後給齊王投毒。
她的兒子年歲還小,經不得這些,所以煙太後從不曾提,隻打算自己在死前為兒子鏟平最後一塊擋路石。
煙太後正想找個理由推拒了去,就聽文康帝道:“兒臣帶著皇後一起去見皇叔。”
煙太後想了想,放心了。
煙令頤是她親手帶出來的孩子,從她生出了一個兒子開始,她就開始為自己的兒子培養一個妻子,沒人比煙太後更知道煙令頤是什麼樣的性情。
煙令頤一身忠臣骨,是願意為大晉赴湯蹈火的,煙令頤還是文康帝的妻子,是皇後,理所應當為文康帝操心奔走,她手裡的擔子,也該讓煙令頤去接了。
“我兒有孝心。”煙太後笑起來,臉上的皺紋輕輕地顫:“是好事,且去吧。”
又說了兩句話,文康帝起身告退,煙太後含笑點頭,目送她的兒子離開。
她的兒子離開時,煙太後依舊安安靜靜的坐在高處向下望,她憐愛的望著她的兒子踏出幽暗寂靜的大門,走入一片金閃閃的光芒中,露出了一個真切的笑容。
隻要她的兒子過得好,她死了也快活。
當夜,帝後二人邀齊王於觀星閣一敘。
——
觀星閣地處皇城東處,且有些來頭。
先帝早些年愛夜觀天象,常宿於觀星閣,先帝年長季橫戈二十來歲,從小就將季橫戈當成兒子一樣帶著養,先帝宿於觀星閣,季橫戈就也宿於觀星閣。
後來,先帝病逝、季橫戈長大,才搬出觀星閣。
觀星閣因此而寂靜冷清,少有人去,堪比冷宮。
觀星閣對於季橫戈來說,像是一場舊夢。
今日,帝後邀季橫戈於觀星閣品酒觀星,季橫戈一眼望去,就覺得這兩個人不懷好意。
文康帝在他眼裡是個草包廢物,跟他雖然有叔侄之名,但因太後仔細看管,所以二人來往甚少,交情淡漠,煙令頤在他眼裡是太後的狗,太後指哪兒煙令頤咬哪兒,這倆人邀約他,能有什麼好事?
季橫戈便想,難不成是太後下藥不成,準備派人來一場鴻門宴?
到時候隻等著摔杯為號,便從地底下鑽出來五百個刀斧手,將他細細的剁成臊子了。
季橫戈被激出來了三分血氣。
他退無可退,已無需再退,若是他們二人今日非要他的性命,他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
當夜,季橫戈擺駕觀星閣。
興許是知道齊王不愛吵鬨,所以今夜席間伺候的人極少,隻有幾個宮女在一旁端酒。
季橫戈環顧四周。
闊殿高閣,朱簷金柱,柱上蜿攀著花燈,其上放著的不是燭火,而是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在黑夜中散發著熠熠光澤,照亮整張大殿。
宴席設在前殿內,隻擺了一張寬大的桌子,他與帝後相對而坐。
細細的掃過每一處房梁與簷柱,最後,季橫戈的目光落到對麵席麵上。
他血緣上的侄子和侄媳正端坐在對麵。
“皇叔病重,侄媳與聖上都十分擔憂,此次請符而回,願皇叔平安康健。”說話的是煙令頤。
季橫戈與煙令頤之間十分陌生,兩人根本不相熟,今日也是頭一回坐在一起飲酒,季橫戈抬眸看她時,隱晦謹慎的打量她。
煙令頤圓麵鳳眼,頭戴朱錦鳳黛,身穿雪色綢緞端坐在案後,脊背挺拔端正,跪姿也不似尋常女子一般雙腿並攏、坐在圓盤單腳杌子上,而是兩腿分開、與膝蓋同寬而跪坐,整個人並非是坐著的,而是板正的跪著,這是標準的武夫坐姿。
季橫戈隻掃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雖然不曾再看她,但心底裡卻已經暗暗提防。
煙令頤這個女人,實在是有些奇怪。
她的相貌不算絕色,但眉眼間彆有一番英氣,整個人毫無媚色,反而透著一股氣定神閒的主人翁氣息,哪怕坐在她麵前的人是齊王與文康帝,她依舊有一種奇異的優越感,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是她手中的棋子,她想做什麼都可以,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底氣——太後給的嗎?
至於他那侄子,十年如一日的廢物,此時坐在席麵上也呆呆愣愣的,一句話不說,隻偶爾偷偷看一眼煙令頤。
瞧著竟是讓個女人做主,也不知道太後生了這麼個兒子,該如何守住大晉萬裡江山。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瞧見文康帝的時候,總覺得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來是何處。
思慮間,煙令頤兩指並用推過來一杯酒,道:“皇叔請用。”
酒水清澈,看不出是否下了毒,季橫戈抬手接過,送入麵前,又借著袖袍遮掩滑入袍中,狀似入喉。
煙令頤細細的看著季橫戈將杯中酒飲儘,才算放心。
酒過三巡,席麵上三人都有醉意,煙令頤便道:“今時天晚,不若我等歇息在此。”
文康帝醉的不知東南西北,很顯然,今夜真正的敵人是煙令頤。
坐在案後的季橫戈抬起頭來。
夜明珠懸在他頭頂的花燈上,如水一般的白泠光影隨著他抬頭的動作而流動,從鋒利的眉到瀲灩的眸,竟有浮光掠影般的驚豔。
他靜靜地與煙令頤對視兩息,隨後勾唇一笑,像是一個真正的人畜無害、任人擺弄的瘸子一般,道:“好。”
——
當夜,三人分兩屋而歇。
待到子時夜半,煙令頤為睡著的寧月披上薄被,隨後從自己的房間翻出。
此次來摘星閣,她特意將四周清了一遍,晚間巡夜的金吾衛也不會來此,隻有幾個太監與丫鬟守夜。
這些丫鬟都是不曾開過武脈的普通人,煙令頤輕而易舉的繞過他們,翻過廂房,直奔齊王臥房而去。
——
夜。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
四無人音,聲在樹間。
一道身影忽然翻出上屋頂,踩上脊獸,珍珠履踏過琉璃瓦,裙擺在月中奔過,直至齊王簷下。
矯健勁瘦的身影猛地一翻,從屋簷下倒扣踢開窗戶,如燕子翻身,轉瞬間落入屋內。
煙令頤落地的時候,屋內寂靜十分,靜的好像隻有她自己的呼吸聲,轉身瞬間,煙令頤瞧見了床榻上的齊王季橫戈。
除了季橫戈以外,這間廂房之內的各處隱秘死角處躲了足有四個暗衛。這些都是季橫戈的忠心侍衛,是季橫戈專門帶來的後手。
而煙令頤完全沒發現。
在她眼中,季橫戈就隻是一個病重的王爺,並且馬上要死了——文康帝不知道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太後隱瞞的很好,季橫戈隱瞞的更好,她本來一輩子都不該發現的,隻是她這輩子走了另一條路,自己一頭撞上來了而已。
她的目光聚精會神的落到了床榻上,仔細的審視著,從他的臉一路往下移,最後落到腰腹間。
齊王雙腿已廢,久臥床榻多年,身邊連一個女人都沒有,外界有傳言,說是齊王的根兒早就在戰亂時候廢了。
若是真的廢了,那她今天這一趟可就白跑了。
“希望還能用。”膽大包天的皇後呢喃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