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諸軍於東岡下列陣。風洗過堰，草香清。工正隊用木樁與繩索把紀靈的弩車與絞盤搬出來，一一拆看。盧老匠笑得露出黑牙：“這等絞盤能用，換我們筋線便是。”
陳宮把紀靈押至軍前，賈詡宣軍律：“今破‘龍堰’之局，不以斬首為功，以定為功。押紀靈赴營，沿途不許辱罵；其部下願降者，編入工正與屯田，三月試用；願歸田者，立誓不亂，遣返。告之壽春：‘劫糧者斷手，背義者斷旗，降者不殺。’”
“諾——！”
馬超杖槊而立，甲上濺血，眼裡卻不再有先前那股直衝雲霄的燥。他看著溝腹裡被拔起的鹿角與拒馬，忽道：“主公，末將幾乎從葫蘆口鑽進肚裡去。”
呂布不責，亦不笑，隻道：“你記住今日這‘幾乎’。這‘幾乎’，便是一刀之隔的生死。你若忘了‘慢’，今日神矛折在溝裡。輕狂不是罪，是矛鋒；鋒若無心，易折。你今日能按住，是好。”
馬超抱拳，沉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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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點頭，轉向諸將：“今日之勝，不在鋒利，在張網。‘網’者，地有網，鼓有網，心有人網。地網，工正所設；鼓網，緩斷疾節；人網——”他目光掃過玫護列，“是我軍立的約：軍不擾民，民不犯軍。網既成，刀才有用處。”
郭嘉咳兩聲，眸中有笑：“江東那邊，今晨再有小股探子試‘橋’，被我們用‘梔子香’送走了。周郎安靜，越安靜越穩。”他說著，把短簡遞給呂布，“壽春城裡傳言新起：‘龍堰火反燒，偽旗落泥頭。’”
陳宮接話：“再添一句：‘降者不殺，漢家有口酒。’”他向貂蟬一笑，“夫人，那口酒由你管。”
貂蟬點頭，目中柔光：“我隻管把酒溫著，給降者解驚。”
高順不言，鞭梢一甩，虎脊列陣退回如山。張遼拍馬靠近，低聲對馬超道：“今日你終算記得‘慢’了。”
馬超笑，笑裡有一點少年人的赧，“是被主公一句‘慢’釘在胸口上。”
馬雲騄扶著一名扭傷的少壯經過，目光與馬超一撞，兄妹都笑了一下。她向呂布拱手：“龍堰北坡避了民，市閉半日，未擾。”說著把旗稍輕點地，“挑旗一麵，留命十人。”
“好。”呂布凝視那麵絳旗，旗麵繡花藏針，風過時針口微微抖。那是“玫護”。
——
午後，營中設小案，陳宮與賈詡於案前鋪開“淮北糧道圖”，以黑石點壽春三倉，以白石點互市三橋。郭嘉用朱筆在“龍堰”處畫一圈，淡淡道：“今日這一戰，紀靈被擒，壽春諸隊必亂。明日他們多半會下急令：封夜市、緝互市。”他抬眼，望向呂布，“我們呢？”
“張大網，不殺人。”呂布答得乾脆，“江東靜，我們也靜。隻護，隻練，隻打其‘手’。三日後再走‘押糧道’，仍先挑旗，不破倉，不燒屋。”
陳宮笑意更濃：“壽春越禁，民越亂；民越亂，江東越穩；江東越穩，曹操越按刀。我們越按住心，天下越挑不動我們。”
呂布“嗯”了一聲，忽又看向馬超：“你槊上有血，去換。記住，‘三步內不流血’不止給玫護，是給我們一口氣。血有時要流，但不要流成河。”
“末將記。”馬超抱拳離去。
——
是夜，營中火靜。唐櫻帶醫女逐一看護玫護與工正隊的傷處，藥線護腕在燈下泛著一圈柔光。馬雲騄坐在外帳，拆下護腕，虎口處新繭起，皮微裂。貂蟬遞來一盆熱水，熱氣裡放了兩片薑。“泡一泡。”
馬雲騄輕聲：“謝夫人。”
“白日你挑旗時手還在抖幺？”貂蟬問。
“不抖了。”馬雲騄笑，眼裡卻沉，“我怕的不是旗，是後頭的老幼。”她頓了頓，“今日溝裡那些兵，有人抖，有人哭。我替一人纏腕時，聞見他身上的油煙與酸菜味，像我小時候家裡的灶。我忽然想到——我們立那三塊木牌，不是給敵人看的，是給自己看的。”
貂蟬看她許久，輕輕點頭：“我信你能看住。”
帳裡，呂布與三公合席小酌。白羽仍插在地圖上壽春邊，梔子香淡得幾乎聞不見。他舉杯，灑地：“敬未亡之漢。”又敬：“敬今日之‘網’。”杯中酒輕輕蕩起一圈。郭嘉笑：“網是張給敵人的，也是張給自己心的。”
“對。”呂布把杯中酒飲儘，放下杯，提戟而起。畫戟在燈下斜斜立著，戟刃上那一線冷光像一根緊繃的弦，繃著，卻不顫。他忽道：“明日再取一‘網’——人網。”
賈詡與陳宮同時抬眼。呂布低聲道：“紀靈部中有三百人鄉籍在淮北三裡五鄉，家在我們剛護過的道邊。明日遣人回訪其家，給鹽、給米、給藥，記賬不署名。三日後放回三百降兵，讓他們自己去教自家父母：‘軍不擾民。’人心一動，網自成。”
陳宮拍案笑：“妙。”
——
次日，風偏西北。壽春果然下令“禁夜市，緝互市”。市坊怨聲更起。龍堰一戰被編成歌謠：“龍堰火反燒，偽旗落泥頭；降者不見血，漢酒暖人喉。”歌謠由鹽幫老人先哼出，被小兒拿去當兒歌。
許都，曹操撚著劄子，笑意難辨。荀彧側目：“公笑什麼？”
“他用網。”曹操道，“我也張網。”話落，劄子被他輕輕按在案上，“按刀。”
江上，周瑜執槳立在船尾，梔子絲在指間繞一繞，忽然放開。絲隨風落水，水麵吞下一點香。他低聲：“伯符，江上再緩三分。”
“緩。”孫策在艙裡應。
——
第三日辰時，互市橋再開。鈴聲一響，鹽客、織戶、藥販又來了。橋邊的大木牌被洗得更亮，‘三步內止血’的黑印像新刻。護糧隊列如既往，絳旗在北風裡貼出一個穩穩的弧。馬雲騄舉旗，目光在百姓的眼與刀與旗之間往返，像在織一張看不見的網。
同一時辰，押糧道上，神軍再行。虎脊如山，狼翼如水，玫護如花。呂布騎在陣前，戟沉於背。他不需再高聲號令，鼓聲一落，諸軍自知。他心裡那一條弦鬆了半寸，又繃住另半寸——鬆，是因為“神軍”的形漸成；繃，是因為“神軍”要背的東西越來越重。
“主公。”馬超並轡在側，壓聲，“今日我再試‘慢’。”
呂布側了他一眼，笑意極淡：“慢，是為了更快。記住，‘慢’不是拖，是沉。沉住了，才挑得動天上那麵看不見的旗。”
馬超握槊，微一點頭。
日光從雲縫裡斜落在刀背、盾緣、旗絛上，光不耀眼，卻把每一寸鐵每一縷繩都照得清清楚楚。網在光裡張開，看不見邊，隻有一層層穩。
神矛曾輕狂，今朝學會了沉；帥才既張網，要張到風裡、土裡、人心裡。龍堰的風吹過來，吹動絳旗一線，針口微顫，卻不刺人——它把刺留給該刺的人。
“行軍——！”鼓聲緩起，隨後一斷，再疾。神軍如一，向著押糧道，向著壽春，向著那一張越張越大的網，穩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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