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像刀,沿著白門樓的磚縫呼嘯而上。
粗麻繩在頸後打了一個死結,冰冷、堅硬,像久未喂血的蛇,緩緩收攏。
城下烏壓壓的人頭擠成一團,怒罵、唾棄、擲石,混成一片渾濁的潮聲。
有人喊:“三姓家奴!”那幾個字像鐵鉤,從喉嚨深處猛地勾住他的記憶。
他看見了許多碎片:丁原的疑影、董卓的笑、陳宮短暫的同盟與離散;看見劉備模棱兩可的目光,曹操袖中的誌與算;看見方天畫戟在千軍之中裂空而下,血霧如雨;又看見貂蟬的回眸,那一瞬的柔光像城頭最後一盞燭火,被風一吹,微顫,欲滅。
繩索更緊。
皮肉被麻纖維摩擦出灼痛,空氣被擠壓成狹窄如針孔的一縷,喉中隻有粗糲的喘息。
他仰起頭,雲壓得低,像要將這座城連同他一並碾碎。城牆上立著刀戟,戟尖冷光映進眼底,交織成密密麻麻的籠。
籠。原來世間處處是籠。名望是籠,忠義是籠,情愛也是籠。
“我呂布……”他用儘全身最後一絲力氣,聲音在風裡被撕成破碎的皮,仍咬住每一個字,“……不是三姓家奴!”
城下喧聲一滯,隨即又起。有人投來碎瓦,帶著城牆邊泥塵的腥土味,打在他額上,鮮血順著眉骨滾落,像一條紅線鋪向地獄。
他看見了更遙遠的東西——看見方田上幼時揮杆擲石、看見並州的風背著雪粒刮過草坡、看見那匹後來被稱作赤兔的馬,在泥中飛躍,一嘶驚天。
他像被一把冷刀自心縫裡劃開,熱與冷一起湧出,意識轟然崩落。
黑暗中,他聽見自身的心跳在逐漸遠離,像戰場上最後一麵大鼓,聲聲空響,直至無聲。
……
牛皮帳的氣味帶著厚重的煙火與獸油,夾雜鐵器的腥甜,像久彆的舊衣忽然重新披在肩上。
呂布猛然睜眼,胸腔像破水的魚,拚命地吸著空氣,氣流灌進肺葉,生的熱度從毛孔裡一點點逼出寒意。
他看見帳頂縫合的粗線、看見斜插的戟柄、看見角落裡架著的甲胄,熟悉地沉默。他用力坐起,耳邊轟鳴漸歇,隻剩篝火劈啪炸裂的聲響。
指腹掠過頸側,並沒有麻繩勒痕,隻摸到少年皮膚的緊實與溫度。
他伸手,抓住一旁銅鏡,鏡麵映出一張年輕的臉,眉目鋒利,眼神裡還沒有後來被數不儘的勝負磨礪出的冷意。一切都年輕得過分,像被神靈粗暴地退回到了最初。
帳外有兵馬交錯的腳步,甲片輕撞,如遠山細雨。
風從縫隙裡灌進來,帶著並州夜的涼。
呂布的喉間溢出一聲短促的笑,笑意卻冰冷。他緩緩起身,腳掌踏在毛氈上的觸感清晰得仿佛每一根羊毛都在拂他的皮肉。
他伸手,方天畫戟握在掌中,熟悉的重量讓他五指生疼,那疼像在確認什麼——確認他確實活著,活在丁原大帳的前夜。
“我回來了。”他低語。
就在這時,腦海深處忽地響起一個聲音。它不帶情緒,不帶溫度,像冬夜裡滴落的水珠,冷硬地砸在石上。
【斷史回聲——已校準。起點:並州軍大帳——丁原未死之夜。】
聲音在腦海裡回蕩,無視他的震驚,繼續宣告:
【預演路徑一:刺殺丁原,投奔董卓。短期收益:赤兔駒、絕世美人、權柄一隅。終局:失德失義,眾叛親離,白門樓身死。】
那口狹隘的氣,像剛剛散儘的絞索,陡然又環上了他的喉嚨。
【預演路徑二:忠於丁原,拒見李肅。短期收益:“忠烈”名聲。中期風險:被猜忌,削兵權。終局:隴道火並,馬革裹屍,死於棄位。】
“滾!”呂布攥緊了戟柄,青筋綻起,牙關磨得發響。他從來不曾向任何“聲音”低頭——不向人,不向風,更不向天。
那聲音不理會他的怒,平靜如故:
【兩路徑統計:無論選擇一或二,你的個體力量均被係統性結構——‘名分’與‘秩序’——所反噬。結論:僅以武力為核心驅動的選擇,將在既定宿命上加速墜落。】
帳外風聲忽大,象是有人拉開了夜幕的一角,又在下一瞬將其啪地合上。
呂布的怒驟然沉下去,恍如被冰水從頭頂淋到腳底。他握著畫戟,緩緩坐到矮幾前。火光照著他的手背,骨節在紅與黑間呼吸。
他沉默良久,目光落在火上跳躍的油脂,心底的某根弦,象是被這個冷硬的聲音與剛才的死境,一同撥斷。
他忽然笑了。笑意很薄,像一縷寒氣沿著唇角滑開。
“所以,你在告訴我——隻要我仍舊是那個見誰不順眼便一戟砍去的呂布,走哪條都是死。”
【是。】
“可你忘了。”呂布抬起眼,瞳仁在火光裡倒映出細碎的金光,“我已經死過一次。”
他想起白門樓那一聲撕裂心肺的“不是三姓家奴”。那不是為了給世人聽的,是給自己聽的。
他拿起案上的水盞,水麵映著火焰顫動。指尖輕輕在水麵一彈,火焰就碎成了更小的金片。“既然兩條路都通向同一座墳,那便開第三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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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統記錄:主體提出‘第三路徑’。警告:該路徑超出既往史軌,風險指數——】
“收起你的警告。”呂布低聲,像對一個不甚順從的副官,“我不問天命。天若不予,我自取之。”
這句話一落,許多思緒像潮水湧上來,迅猛而冷靜。
他的目光從火盆移向帳口,那裡垂著的一線影子像一根隨風搖曳的簾繩,他站起身,用畫戟尾輕輕挑起那簾繩,讓它在空中劃出一個極淺的弧。
“李肅什麼時候來?”他像自言自語,又像問在場的空氣。
【推演:子時後。】
呂布點頭。
他將畫戟掛回原處,走向角落,把那件連著汗漬味道的舊披風裹在身上。
披風粗糙的邊角刮過頜線,留下微不可察的刺癢,他像被提醒一樣,整個人的氣勢忽而收斂下來,眉梢的凶光內斂,眼底多了一層灰。
手指在桌麵上敲了兩下,敲出風中不易覺察的節律。
他在把自己從千軍萬馬裡那柄拔地而起的戟,悄聲收進牛皮背囊裡,換上一副世人最願意相信的麵具——勇而無謀、淡薄謀略,隻貪眼前名馬金銀的莽夫。
帳幕被風輕輕掀開一角,兩個守夜的士兵從外探頭,匆忙又退。
呂布坐下,舉盞、抿水。水是溫的,滑過舌根的那一瞬,他想起幼時在並州河裡掬著河水大口吞咽,粗糲裡帶一絲甜。
帳外腳步聲漸密。
夜更深,軍營的火把漸漸少了,遠處的馬嘶圈進一團微弱的白氣。
呂布靠著木柱,閉上眼睛,心在胸腔裡靜靜地壓著熱,像一塊鐵經過水淬之後的冷。就在此時,另一個聲音——不是那冷硬的“斷史回聲”,而是他自己的——在心裡一寸寸清晰。
——你先要穩住丁原,要讓他繼續活著,還要讓他不覺得你即將咬他。你要讓李肅相信你會投,且投得徹底。要拖時間,要抬身價,要把這場交易,變成你手裡的繩。
繩——他想到這字,唇角更冷。曾勒住他的,終將成為他握在手裡的東西。
帳外傳來低低的交談。
呂布睜開眼,那一刹那,他的神情從鐵淬的冷,忽而換成粗豪的笑。他將盞裡的水一仰而儘,重重放下,發出一聲“咚”的沉響。門簾一掀,進來的是張遼。
“主公未睡?”
張遼一身甲衣,鬢角生風。這個後來會讓天下聞名的“文遠”,此刻的眼睛裡是年青軍人的澄澈與謹慎。
他看著呂布,又看了看帳內的火,像在辨一件不肯輕易承認的事——今晚的主公,哪裡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