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仍舊。
牛皮帳外雪屑擦著火把,發出極輕極輕的“滋”響,像蛇信在夜裡探路。
帳內火盆的油脂炸了兩下,金光一跳,照見李肅眼角那點細不可見的得意——他以為他拿著繩頭,便能牽住這頭並州的虎。
呂布一笑,笑從喉間滾過,粗糲裡有酒氣。他故意把笑放大,像把小小的火苗捧給夜色看:“李兄遠來,冷不冷?坐。坐下說。”
李肅拱手,坐下,錦袍沿著膝彎折出線條。
袖中輕輕一拂,案上已多一枚小小的玉印,通體暗紅,印麵一隻鷙鳥翻爪:“太師寄語:若奉先兄肯歸,此印為行台從事暫用,先給個彩頭。”
呂布眼神往那印上一搭,便移開,仿佛盯得太久就顯得稀罕。
他端起盞,酒麵映火,像一枚流動的小日頭。他隨手把盞塞到李肅手裡,笑得豪放:“彩頭?好,彩頭要大些。赤兔呢?可在營外?”
李肅一怔,旋即笑容更盛:“奉先兄痛快!馬自然在。我此來,馬、金、官,三樣俱全。隻待兄一句話。”
“哈哈——”呂布仰頭一笑,笑聲把帳頂都震得輕微顫抖。他重重放下盞,盞沿與幾麵撞出一圈白痕。
他抬手指了指那白痕,像無意又像有意,“李兄,酒雖熱,盞口先留個‘印’,免得翻了賬算錯。今夜我這條命,也要先留個印記。”
話說得粗,詞卻有刺,刺著刺著,忽而暗裡分了路——一條路通向李肅,一條路通向帳外的張遼與高順。
【斷史回聲:監測到主體刻意放大‘貪’之人格特質,以掩新策。】
呂布心裡淡淡回了個“噓”。
他把方才敲出的三下節律改成了兩短一長,指尖在幾麵跳動。那是他與張遼在獵場偶得的暗號:不動刀時,先動心;不動心時,先動眼。帳外的人未必知,文遠必知。
李肅按捺不住,展開畫軸。《赤兔影圖》光彩如流,馬眼墨點一點,似在畫上望穿了牛皮帳。
“馬在營外。奉先兄若肯同去試一試,立刻就能騎上。至於官爵——兄先為太師除一心腹之患,丁原,——太師自當以義子禮之,兵權半付。”
他說到“義子”二字時,眼底那絲得色更濃,像掌燈人給燈芯又點了點油。
呂布眼睛一眯,笑容忽然變得更野:“義子?我看我這把年紀,不太像叫彆人‘爹’的料。馬倒像些‘兒’。”
他伸手輕輕拍了拍畫卷,“赤兔——先讓我試跑三圈。跑完再說義子不義子的。”
他將“我不認你做爹”的刀鋒,包在“我要先騎馬”的棉裡。
這一刀若是露了刃,是對董卓的拒;若收了刃,隻顯得貪。李肅是個油滑人,他愛油滑到彆人的刀上,都看成自己塗的油:“自然,自然。奉先兄愛馬,太師正是知兄所好。”
“除此以外,”呂布把盞轉了半圈,盞底吱地一聲,“金三十箱,甲二百副,良弓百張,鐵騎五百——這五百,要歸我自用,不受太師節製。”
李肅的笑紋倏地僵了一瞬。這一瞬太細,若非火光照得正,怕是看不見。
他心頭起了個“狠”的念頭——這並州人胃口太大。但念頭剛升,便被他一口酒壓下。李肅知道,董卓要的是一個能替他扛刀的臂膀。
他用口水潤了潤這條“繩”,笑容重新鋪開:“五百難得。太師兵馬重地,且容分兩次給付——先給三百,事成後再補二百。”
呂布“嘿”了一聲,像狗聞到骨頭卻故意抬頭不咬。
他指尖在案上敲出“兩短一長”,火光的影跳到帳門,打在張遼的臉上,文遠眼睫一動,像聽懂了。
呂布隨口接一句:“兩次便兩次。但要寫個字。我不信口頭話。要太師親手寫,且要押物。”
“押物?”李肅笑,“兄要什麼押物?”
“虎符?”
呂布搖頭,“太重。你拿不來。”
他把目光慢慢移到李肅袖口那一線暗紋——那是太師府中傳令的絳帖,布色特製,紋路如細蛇遊絲。
“不必虎符,給我絳帖三匝,蓋太師手印,寫:‘呂布借兵,護馬過並州’八字。”
“護馬?”李肅忍笑,“奉先兄真把自己當養馬人了?”
“嗬。”呂布笑得更肆無忌憚,笑得像一陣粗風把帳裡火吹得歪了一歪。
“養馬的,總得先把馬從籠裡牽出來,牽出去跑一跑,才曉得配不配良人。李兄,這絳帖,不是給丁原看的,是給彆的耳朵看的。”
李肅懂了三分。他懂張揚的貪,不一定懂細密的機鋒,但這句“彆的耳朵”,他能聞出味。他眼睛一轉,像把自己也當成“彆的耳朵”去聽。
他緩緩點頭:“可。”說罷,又做了個更大的許諾,“太師再許兄:若得兄助成大事,願以並州牧相授。”
“並州牧?”呂布把笑收了收,像一隻狼把露在外麵的牙往嘴裡縮了半寸。他抬眸:“條文裡要加四字:‘兵不二管’。”
李肅看他,像看一個貪而不知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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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他要把“過分”這兩個字從心裡吐出來時,呂布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力量極輕:“李兄,我不是要與太師爭,我是要替太師擔。天下誰不曉得董太師雄武?但太師的胳膊太多,手太多,伸到哪裡都是手。手多了,反而亂。讓我在並州,做一隻‘穩手’。兵不二管,才穩得住。”
這話一落,像把“貪”與“謀”又調了一調——貪在表,謀在裡。
李肅心頭的“過分”,竟被這“穩手”給揉得順了。他笑,笑裡多了一絲誠意:“奉先兄,欣逢知音。此條,我記下。”
他從懷中摸出一方小小漆盒,打開,取出細毛筆與薄如蟬翼的絳紙,伏案疾書。筆走龍蛇,轉瞬兩紙成。
每一紙都摁上了董卓私印的小印。朱紅一點,鮮得像滴在雪上的血。
【斷史回聲:偏離史軌度+12。風險係數上升。建議:以“外顯貪婪”換取“時間資源”,降低主帥疑心。】
呂布心底“嗯”了一聲,目光微側,風從帳隙鑽來,撫了撫他的鬢角。他揚聲道:“文遠,高順。”
簾影一動,兩人入內。
“李兄是客,莫怠慢。”呂布把一小罐酒往張遼懷裡一塞,又把兩串肉往高順手裡一按,笑。
“我與李兄去試馬。文遠,你帶十騎守在帳外。高順,你帶二十人暗中護著,莫驚馬、莫驚人。若聞我連拍兩下刀鞘,退;若聞三下,皆當作戲,看,不動。”
張遼眉尾輕挑了一下,那是“懂”。
高順眼神沉了沉,低聲應“喏”。
他心頭卻起了另一股意:主公,從未用過如此“花巧”的暗號。花巧雖巧,易生變。他是否還是那個“令下如山”的呂布?高順不言,隻把這股意壓成了更直的一根線,纏在指骨上。
“走,試馬。”呂布起身,披風一甩,裹住風雪。
李肅相隨,笑在臉上,心裡早把“馬中赤兔,人中呂布”這八字咀嚼成香。
營門外,夜更黑了一層。雪在風裡橫著走,像一群被鞭子抽順了隊形的白魚。
李肅一聲口哨,遠處的馬嘶破雪而來。赤兔像一團火雲,自黑而出。
四蹄點地,雪花在它蹄邊爆成塵,鬃如燃,眼如電。它到近前,卻並不偎人,反而側頸一揚,噴出一團霧。他看了呂布一眼——那是馬眼之中極罕見的“審察”。
“赤兔識人。”李肅笑,“它挑主人。奉先兄若能一躍而上,它便認了你。”
呂布沒有急。他張開手,手掌向下,慢慢伸向赤兔的鼻梁。
赤兔耳朵微動,輕輕避了半分。他的掌卻不追,停在半寸外,掌心溫熱,呼吸均勻。他不看馬眼,隻看馬鼻那一扇一扇輕輕張合的“門”。
數息之後,他掌心一落於那鼻梁上,輕而穩。赤兔低低一嘶,像在承認什麼。
“噓。”呂布貼近它的耳,極輕地道,“今日隻演戲,改日你我並肩殺人。”
赤兔猛地一震,似懂不懂,人卻先動了。他身子一提,像一線風,自地而上,直落馬背。赤兔甩頭,四蹄一蹬,箭一般竄出。在雪地上畫下一道長長的白波。
“好馬!”遠處有兵士低呼,聲音剛起,便被風切碎。
呂布不夾不勒,身子隨著馬勢微微前傾。
赤兔在他身下,像才找到真正的“程序”——那藏在血裡、骨裡、天性裡的程序。
它讓四蹄在雪上打出極整的節律,節律一整,速度便上去了。雪花給它掀起一道道弧,像浪在馬蹄下抱腳。
【斷史回聲:‘坐騎—主將’契合度92。戰場綜合機動評價上調。】
他笑。這笑沒露出來,藏在風裡。他勒馬一個斜切,繞營三圈,圈圈靠近那處暗處。
暗處有影在動,乃高順所布之人。他在第三圈時,手在鞍上連拍兩下。暗處那影像一圈露水,悄然退去。
李肅哪知這層,隻覺得這並州人興儘難收,心裡那根繩又往他手上卷了一圈。
一圈既畢,赤兔忽地一收,後蹄深陷雪,前蹄騰起,軀在空中一提一落,像問:去?還是不去?
呂布伸手拍它的頸,溫聲:“不去。”他把身子一滑,從馬背上落下。赤兔不舍,鼻息撲在他掌心。他把手收回,遞給李肅一端韁:“馬好。人也好。可戲還得做圓。”
“圓?”李肅一愣。
“圓。”呂布把絳帖遞還兩匝,隻留一匝在袖。
“你回去複太師:並州這邊,丁原狐疑多疑,他的疑是最鋒利的刀,也是最易摔斷的刀。要摔斷他的刀,先要讓他自己抬刀砍自己。我要他看見我拿著太師的東西,把他的疑放大,再轉回去捧著他的‘忠義’,把他的疑吊起來烤。烤到骨酥,他才會把兵交一半給我。等他交了,我再把他送回去。”
李肅眼神熾了。這個並州人,原來不是隻貪。他的貪,是鏡上那層油,油下是鋼。他壓低聲音:“何時動?”
“急不得。”呂布抬頭望向營門那兩行火,“我先要挑出真‘良’與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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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聲,轉身回營。李肅拱手彆去,腳下踩雪,咯吱作響。張遼與高順一左一右,默默隨在呂布身後。
回到帳前,風更緊,火把的光在那裡被切成一塊一塊。
呂布伸手摘下披風,交給張遼:“去南寨點查,凡今夜漏崗者,先罰軍棍三十,再送到我這裡領一碗熱粥。”他頓了頓,語氣一轉,“並州寒,棍下出鐵,熱粥裡才見心。”
張遼抱拳而去,背影挺拔。
高順仍立在原處。呂布看著他,忽而笑了一下,“你有話。”
高順沉聲:“主公今夜之言,多‘戲’。末將不解:軍中事,豈可儘以‘戲’行之?”
呂布不怒。
他把手背靠在火盆上一暖,語氣很輕,卻像鈍刀在磨:“我以前用刀快,不用戲。結果呢?刀快反敗。今日我折回來了,就要把戲做成規。軍中要兩樣:令與心。令要硬,心要穩。硬令之下,不許戲;將心之處,戲是假、心是真。你守令,我弄心。——這話,你可懂?”
高順眉峰微動。他本是把“令”看作世界唯一的直線的人,如今忽被人從側麵放了一盞燈,燈一亮,直線旁邊竟還有條隱在黑裡的曲線。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抱拳:“末將不善言辭,善守陣。主公若要‘心穩’,末將願以‘陣穩’助之。”
“我就等你這句話。”呂布唇角一挑,“後營空地,給我揀三十個最不怕死、最能聽令的,明日起,我親自操練。你來定陣。”
高順眼底有光一閃即滅,那光像一枚堅實的釘,悄悄釘在了並州夜風裡。
話未完,一名傳令兵急奔而來,雪滿肩頭:“啟稟主公!丁公差人來問:夜半喧闐,何故?”
來者姓宋,名憲。宋憲與魏續素與呂布親近,卻也最靈於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