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署前的白沙在晨風裡微微起伏,像一張鋪滿了細鹽的鼓麵,誰上前一步,腳跟便敲出清脆的一聲。
三更後的細雨早已收了,簷角的水珠還未滴儘,懸在瓦牙之間,映出一輪淺白的天色。
禮官分列,冠冕森然,王司徒的車駕最先抵達,青蓋之下,一縷麝香與紙墨相雜的味道順風而來,壓住了城中尚未散儘的酒氣與炭煙。
鐘聲未絕,東廂便又傳來甲馬轆轆聲。
相國府的黑簷轎緩緩入位,轎簾輕挑,一隻厚掌按住了簾角又放下,像一團油光正挑簾窺視,又倏忽退避,留下簾下的陰影比晨光更濃。
李儒身著素色朝服,自相國轎後的隨步出,袍角不沾沙,一雙眼卻像針,輕輕在眾人臉上遊走,最後落在白沙儘頭的那道門。
門裡,呂布束好武冠。
冠下烏發如墨,披落在甲縫之間。他今日不披重甲,黑金戰袍上隻掛兩片護肩,行至門檻,一腳踏出,白沙微顫,沙麵揚起的一圈紋像水紋,擴散開去。
張遼、高順在左右,陳宮稍後,手中把玩著一支短笛,笛尾敲在掌心,一“嘀”不起眼的輕響,卻像將刀在鞘內試了一試。
“禮成隊,就位——”太常令清聲。
王司徒抬手,袖角落回案上。他的目光穿過禮官,穿過沙地中央的青石案,落在對麵李儒身上,淡淡一笑:“李都護,煩請示禮。”
李儒拱手,語聲不疾不徐:“今日會禮,三問三答。一問:歌伎入籍,禮從何來?二問:義女非伎,家法何據?三問——”
他眼角斜落,掃過呂布,“溫侯昨夜解冠示怒,冠為君子之容,怒與禮可並行否?”
最後一問落地,白沙上一陣暗嘩,又很快平靜。
陳宮笑聲先起:“好個三問。第一問,禮自先王來,變亦有常,然變不廢本,‘樂由中出’,非奪人以為禮也。第二問,家法所據,出於合義之名與昭告之禮,王司徒文書齊備,區區‘相國令’安能壞之?至於第三問——”他斜瞥呂布,“君子之怒,怒在心,表在冠。冠解而不墮,是知進退。此乃禮之至。”
白沙上又一陣輕響,有讚許、有不屑。
李儒不接陳宮的話,隻將手中竹簡一翻,笑意溫溫:“公台言極是。然而古人亦雲:以禮製心,非以心製禮。溫侯以冠示怒,是其心在禮上;若心在禮上,又何惜一伎以成大義?相國令有失偏頗,今特更陳一策,願與諸公共參。”
王司徒目光一滯,袖中指尖動了一動,像在敲無形的案。陳宮眸光微警,呂布卻隻是低低一笑,那笑像風過刀背,細而涼。
“請。”王司徒披裘微傾。
“捧德。”李儒兩字甫出,白沙邊緣便有幾個老臣眉微蹙。
他似未覺,仍緩道,“世道中衰,禮樂崩壞,需有一人,以武德冠冕天下,以身作範,捧其德、揚其名,使天下忘‘奪’而知‘獻’,忘‘私’而記‘公’。此策,曰‘捧德’——或者,公台更喜歡一個俗稱,叫‘捧殺’。”
眾臣一凜,低低竊語聲起。
王司徒眼睫後光微動,陳宮唇角揚起一點,卻不語。李儒卻像自嘲般笑了笑:“諸公莫急,‘捧殺’之‘殺’,不殺人,殺的是疑心與亂法。溫侯武冠天下,名動諸軍,眾心所向。如其今以‘義’自標,肯為天下表其節,舍所愛以全禮,則‘義’非一人之義,而為天下之義。此其一也。”
他抬手,食指輕點虛空:“其二,相國擬奏請:請天子授溫侯為‘執金吾’,統領宮禁諸衛,金門出入,以清宮闈,以肅宵小。此職或輕或重,在人不在名。溫侯若受之,則以一身之威護社稷,以一冠之怒秉王道,毋庸血刃,亦可折奸邪之心。”
“執金吾”三字落地,白沙上空像被無形之手撥了一下。在場能吏,皆懂其意:執掌宮禁,近君之職,名望驟起,亦瞬入火口。
王司徒袖內指尖驟然一緊,心底卻已明白李儒這一“捧”,恰是將呂布置於刀口上:位高,則諸侯怨之;近君,則在董卓眼皮之下,被縛之力倍增。
“李都護此言,似抬舉,實綁縛。”陳宮淡聲,“‘捧德’之名好聽,‘捧殺’之實刺耳。以禮索人,以名綁人,以位困人,不出三日,洛陽巷議儘歸於‘溫侯為相國鷹犬’。你我言語,於天下,不過三日。”
李儒不惱,笑如舊:“公台所慮,李某豈不知?所謂‘捧殺’,殺非人,殺其可疑之名。溫侯既受執金吾,則可正名:非為董氏鷹犬,乃為漢室金吾。至於‘獻伎’,今相國願退一步——”
眾人紛紛抬眼。王司徒袖中那一下緊扣鬆了半分。
“王司徒義女之名,非伎之屬。相國即刻遣吏更正昨令,凡諸侯入京,悉以所攜伎籍於樂府,義女不在此列。”李儒笑意更溫,“相國退一步,以示‘家國兩全’之仁。溫侯可乎?”
這一步退得柔順,退得體麵,退得眾臣心頭一鬆。
白沙上低聲嗟歎一片:董卓竟能退?淡淡的可親之名,像絲一般纏上眾人心頭。王司徒心裡卻反倒冷了一寸——李儒在“家禮”上退,就是為了讓“國法”與“名位”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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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都護退得漂亮。”陳宮看向呂布,“主公?”
呂布這才上前一步,靴跟在白沙上敲出一聲短促的響。他先向王司徒一拱,複向太常令一禮,然後方緩緩轉向李儒:“李都護之策,聽來如春雨,如玉簪插鬢,溫潤而不刺。隻是我有兩問。”
“請。”李儒含笑。
“一問:若我受‘執金吾’,所執者何‘金’?‘金’是漢家金,還是相國家之金?”呂布目光淡淡,像看穿了白沙下的一條細蛇。
“漢也相也,今在一體。”李儒答得不慢,“相國擁天子以令諸侯,諸侯若不從,誰擔天下之亂?溫侯執金吾,執的是‘秩序’二字。”
“二問:若我不受,李都護便要殺我之‘疑’麼?”呂布笑了笑,“捧也罷,殺也罷,終究是你說。我既冠在頭上,刀在心上,有些事不勞旁人。”
此言一出,白沙上幾位年輕武官忍不住側目——有人在心裡暗暗豎起了拇指。陳宮低頭,笛尾輕輕一彈,像在共鳴。
李儒眸光微黯,隨即又亮起來:“溫侯言快。受與不受,在君一念。然今日會禮,不止相國令,尚有詔書在此。”
他一揮手,自相國轎側走出兩名侍從,捧著黃綾。
太常令變色,急上一步要接,李儒卻笑:“太常勿急。此詔出自德陽殿,乃陛下親筆,言‘溫侯勇蓋世,忠可托’,特召入金門,賜環佩,命為執金吾,兼統都司,使“外清暴亂,內肅宮闈”。詔既行,禮亦畢。諸公,以禮受詔如何?”
“以禮受詔!”白沙上齊聲,禮官們如釋重負。
王司徒的指尖在袖中再一次扣緊——李儒將“相國令”拔去,換成“天子詔”,把刀由粗斧換成綾帕,纏得更緊。你拒“相國”,可拒;你拒“天子”,便是逆。
呂布胸口那枚木簪輕輕一顫,像有一絲細熱透過皮肉。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指腹正無意識地按著那處——貂蟬昨夜的眼波仿佛仍在簪尾上流動。
逆命龍瞳在眼底悄然張開,他看見一條又一條氣運之線自白沙四方延展:一條通往金門,光明直白,卻覆著薄薄的油,滑而易墜;一條繞過宮城,入市井,暗而曲折,卻有幾個火點隱隱燃著,像是民望與俠名。
“溫侯。”陳宮低聲,隻有他一人能聽見,“受之。”
“我知道。”呂布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他抬手,解下朝服上的束帶,單膝前跪,沉聲道:“臣呂布,受詔。”
黃綾展開,詔語如練,禮官唱讀,聲穿過白沙,穿過太常署的門梁,穿入清晨尚未完全蘇醒的洛陽城。
許多未得朝權的中下官員站在外圍,伸長了脖頸,看著那個黑衣武人單膝跪地的身影。有人悄聲說:“漢室有救矣。”有人卻隻冷笑:“相國多了一條鎖鏈。”
“賜佩。”李儒的聲線適時抬高,“賜金吾環,賜戍樓之箭,賜殿底之虎符半對,另一半在相國處。金門出入,禁中巡防,皆聽金吾令。此禮,禮成!”
“禮成——”禮官們應和,整齊的聲浪裡,有人為之心動,有人心寒。
呂布起身,手中環佩在袖底輕輕一碰,發出含金的清響。
陳宮與張遼上前,與他並肩往太常署之外行去。走過白沙邊,他忽地駐足,回首看了一眼王司徒。王司徒與他目光相接,僅以極微的點頭回之。
“會局於禮,局外見人。”陳宮低聲道,“入金門之後,彆讓人把你的刀也收了。”
“收不得。”呂布的聲音更低,“刀在心裡。”
——
德陽殿外的金門巍巍,門釘列列,紅漆在晨光裡像新凝的血。
穿過金門,天子的內廷在前,層層殿宇像疊起的山,簷角與獸吻無聲俯瞰,仿佛每一隻瓦獸都在咬著某人的名字。
金吾衛已列在門內,見新任執金吾至,齊聲作揖,長槍與戟如林。
“見金吾!”一名年長都司上前,須發斑白,眼光卻不老,“末將梁習,統內東廂巡衛。自今日起,金門內外巡防,聽金吾令。”
呂布略頷首,目光在陣列上掃過。
新舊衛所混編,旗幟顏色不一,有相國府直接調來的黑甲,有太常舊屬的青甲,也有宮中內侍推舉上來的絳衣刀手。
縫合痕跡清晰,像一塊被多次補丁的舊袍,綿裡藏針。
“金門之內,禁刀。殿前三十步,不許佩弓。”梁習試探著提醒。
“我不佩。”呂布伸手,慢慢解下腰間佩刀,交與張遼。張遼心下一凜,正要勸,呂布已淡聲補上一句:“我入門不佩刀,出門方佩。”
梁習心裡一跳,忙道:“金吾慎言。”呂布卻不理他,已邁步入門。
金門內的地磚磨得光亮,能映出人的影。呂布的影在磚上被拉長,像一柄不入鞘的戟。
他邊走邊聽,聽見殿內的風聲,聽見柱縫間流淌的冷氣,聽見牆後極細極遠的鼾聲與低語。他的心沉下來,又輕起來——沉在重重門禁與規矩之下,輕在他貼肉那枚木簪的溫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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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簪像一條細小的火線,沿著皮膚往心口爬,提醒他:忍的是今,破的是局。
“金吾大人。”殿廊一側,傳來一聲輕喚。
那是一個穿絳衣的內侍,麵白而乾淨,眼裡帶著刻意壓低的笑,“陛下方才批了幾道奏,心神不佳,相國入殿請對。相國言,金吾初任,宜先熟規例,不宜擾聖安。請大人在‘羽林房’暫歇,稍後相國當召示金門巡防之法。”
“相國召示?”陳宮冷冷哼了一聲,低聲道,“執金吾而聽相國召示,這是‘執金吾’還是‘執相國’?”
呂布看也不看那內侍,隻問:“羽林房在何處?”
內侍連忙彎腰:“大人請隨奴才。”
行至羽林房,廊柱上刻著舊年錦衣衛士的名冊,字跡被歲月磨去了鋒芒,卻隱約能見“忠”“直”“敢”三字排列交錯。
屋內陳設清冷,兵器架上空空,隻有一根舊棍斜靠牆角,棍頭磨得泛白。
張遼隨手取起,掂了掂,笑:“這裡的東西都被人挑走了。”
“挑走了更好。”呂布在室內踱了兩步,回首對梁習道,“金門內外的巡防簿,大路細路,齋宿更次,弓箭刀械的出入登記,全取來。我要先看‘路’。”
“諾。”梁習去得很快。
陳宮一邊盯著門口,一邊低聲道:“李儒定會來。他要把‘路’教給你,其實是要把‘門’關住你。”
呂布“嗯”了一聲,眼底的龍瞳輕轉。
他在羽林房的牆上看見一道道淡得快要消失的劃痕:那是以往衛士用兵器作記的痕,每一個劃痕末端都有一個細小的點,點的位置不同,方向不同,組合成某種隻有行家看得懂的“圖”。
他走過去,用指腹輕輕掠過,胡茬般的粗糙感從指尖傳來,他忽地笑了一笑:“行家。”
“什麼?”陳宮不解。
“宮內暗行之路。”呂布指著牆,“這幾條痕,疊起來,正是從金門到未央殿後側的一條隱路。還有一條,通向太廟。立此記的,非尋常刀手。”
“這便是你的利。”陳宮眯起眼,“相國以位困你,宮牆以路困你。可牆有縫,縫是人刻下的。隻要有人,你就有路。”
梁習很快抱來幾摞簿冊,紙頁翻動,墨味充房。呂布隨手翻看,指尖點過巡次表,輕輕一敲:“這一更,宮中缺人。誰定的?”
梁習一怔:“相國府。”
“改。”呂布道,“缺人一更,賊不睡。把我並州來的十人補上,名字另記,掛在我的名下,誰問,答曰‘金吾自用’。”
梁習遲疑地看了看陳宮,陳宮隻笑:“相國若問,你便說‘金吾執金’,金吾用人,‘金’之一撇,他拿不走。”
梁習苦笑,連聲諾諾。
——
未時二刻,李儒果然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