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雲低得很,像一床未疊的被褥壓在虎牢關的城簷上。
敵樓裡,黃沙鋪就的沙盤靜得像一張沒上油的古琴。
呂布負手而立,指節在戟柄上輕輕一扣,發出極輕的一記“叩弦”。
張遼與高順分列兩側,盔甲未卸,露出風裡吹白的頸腱。陳宮披青袍,袖口收得極緊,像要把袖中那些鋒利的字都栓住。
“昨夜小火,”張遼稟報,“隻燒旗不傷人。
諸侯營內驚亂一夜。今晨早朝,袁本初先責糧官,後斥親兵,公孫瓚自稱旗舊,袁術使者夜半怒罵。劉玄德……自請整義棚,添粥三鍋。”
呂布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沙盤三處小點上:“心已起疙瘩,但線還沒斷。”
他看向陳宮:“公台,說你要獻的策。”
陳宮步前半步,拱手,目光平而亮:“臣所獻,名曰‘毒士策’。”
張遼挑眉,笑意未透:“毒?”
陳宮也笑,笑意如刀背:“毒,不是下藥,不是殺人。毒,是用‘微’去腐‘巨’,讓人自爛。毒士之道,三端:‘疑’為毒,入骨不見血;‘恥’為毒,入心不作響;‘利’為毒,入手不覺燙。三毒齊下,諸侯各營自噬,不戰而離。”
他抬指點沙:“將軍前日‘三道’之論——糧道、名道、人心之道——臣欲以三毒,逐一去腐。今日不談三策,不走諸步驟,惟一計,名‘十問化一’,用民口作刀,借風聲作引。”
呂布眉梢一動:“隻一計?”
“是。”陳宮收笑,語聲沉下去,“一計足以離間天下侯。”
他展開袖中一卷極薄的紙,紙上不見密密麻麻的軍令與地形,隻有短短十行,每行隻有一個“問”字引起的一句俗白:
“問本初:誰是盟主,誰得先行?”
“問袁術:誰掌糧鹽,誰握印綬?”
“問公孫瓚:白馬誰騎,義從歸誰?”
“問劉玄德:義在民還是在諸侯?”
“問曹孟德:法為器還是為人?”
“問韓馥:冀州倉穀,此去彼從?”
“問孔融:禮當先還是兵當先?”
“問張邈:徐州借與何人守?”
“問劉表:荊襄三郡,聽誰號令?”
“問孫文台:虎旗在外,心在何處?”
這些問,短而狠,宋襄公的柔與桓文之法全揉在了十指間。張遼看完,忍不住吹了個極輕的口哨:“好問。”
高順沉聲:“民口如何使?”
陳宮笑道:“用說書人,用挑擔老,用婦人叩帳。不是檄文,不是書信,是‘閒話’。閒話才是天下真主。我們隻做一件事——把這十個問丟進他們的帳前井裡,井水自己會響。”
他把十行之問收起,換上另一行細字:“問歸一處——‘誰來做盟主?’這一個‘誰’,比刀更利。將軍今日若願,臣請以此問化成一麵看不見的旗,把諸侯往各自的方向扯。”
“如何化?”呂布問。
陳宮拈起沙盤一角,指尖撥出三道極淺的線:“三路齊行:一,‘童謠’。讓孩童唱,唱‘誰是盟主誰先行’,唱‘白馬渡河看誰騎’,兩句就夠。二,‘井邊問’。挑挑擔老在諸侯營外打水,歎兩句‘冀州倉穀,不知歸誰’,旁人自然接。三,‘市酒調’。讓賣酒的婦人學會一句‘孟德鐵麵’、一句‘劉郎仁心’,添上一句‘本初寬厚’,三句並列,誰不妒誰?”
張遼笑出聲:“這三句像三根魚刺,卡在三家喉嚨裡。”
“這隻是風。”陳宮道,“風起了,還需一點雨。臣請再添一味:‘假符聯絡’,散落諸營,不署名,隻寫‘盟主議’兩字,末尾空著,留人自己添,不許落款。落款越多,爭心越明。”
高順低頭一想,抬眼:“做得了。”
呂布一直聽,指尖在戟柄上劃出的那道微不可見的痕跡忽然停了。他輕聲道:“公台,這一計,毒在‘問’,利在‘不答’。諸侯若要答,不過兩路——或立‘盟主’,或相互推脫。立之則爭,推之則虛。兩者皆亂。”
“正是。”陳宮拱手,“將軍隻需守旗、守糧、守‘義燈’,不戰不躁。七日之約既滿,今日起,風聲可大一分。”
呂布頷首,轉向二將:“張遼,你主‘童謠’與‘市酒’,挑些嘴皮利的人,背熟不許錯一個字;高順,你主‘井邊問’與‘假符’,記住——隻問,不答,不留手跡,不見血。”
二將齊聲:“諾!”
【斷史回聲:策略集更新:‘十問化一’預估:諸侯內部分歧指數+13;曹操“鐵麵”印象固化+4;劉備“仁心”外溢+6嫉恨值+5);袁紹“寬厚”名受掣+7威望3)。建議:配套執行“空倉驚”“義棚擴”“糧符錯置”各一次,形成回聲。】
呂布微笑:“照做。”
——
午後,風從北邊壓下來,吹得營外的塵土像薄薄的灰餅飛起。
城下的粥棚今天又添了兩口大釜,張遼脫甲卷袖,親自舀粥。來叩‘義燈’的百姓眼裡仍有灰,但那灰底下浮出一點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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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棚一側,已經有孩子跨著小腿唱起童謠:
“誰是盟主誰先行?
白馬渡河看誰騎?
孟德鐵麵劉郎仁,
本初寬厚不下泥。”
句子簡陋,調子滑稽,卻極好記。
唱的人一多,近營邊巡邏的士兵先是笑,後來不笑,麵上懸著一層看不見的膜。
孔融聞之,苦笑著搖頭:“市井之聲,最不可小覷。”袁紹在帳裡聽了兩遍,麵色忽青忽白,一甩袖子:“把這些娃驅散!”
親兵出去,驅散了這一撥,到了另一撥,童音又從另一處灌進帳來,像打不住的風。
井邊挑擔老的哀歎更有力。他們遠遠看見旗,就慢慢靠近,看見衣就低聲相問:“冀州倉穀,不知歸誰?”“徐州借與何人守?”說話的人少,說話的方式卻像老雨點一樣,輕輕拍在心尖上。
市酒攤邊最鬨。
賣酒婦人一邊舀酒一邊說話,話不衝撞,隻在句尾輕輕一挑:“孟德鐵麵,法不阿人;劉郎仁心,舍身為民;本初寬厚,愛才如命。”三句並列,本是誇,也像割。曹操營裡來喝酒的兵先是點頭,後來笑,笑得露出一點怯;劉備營裡的人一麵覺得有光,一麵覺得熱;袁紹營裡的人把碗放輕了,似乎怕砸出聲來。
入夜,風更緊.
‘假符聯絡’如落葉一般飄在諸帳之間。
有人拾起,低聲道:“是‘盟主議’。”有人順手添了三筆:薦某某為盟主;有人寫“推袁本初”;有人添“曹孟德”;有人乾脆寫“義帥劉備”。不署名的字越堆越多,越堆越像一堆燎人的草。
半夜時分,袁紹帳內有人呈上幾張,袁紹看完,心裡像被塞了三團棉,又像被刀尖輕輕挑了一下。他冷笑一聲:“誰寫的?”沒人答。因為人人都在寫。
——
第三日午刻,劉備帶著關羽、張飛至粥棚前致謝。他身上仍是素袍,衣襟下沾著泥漬。張遼笑迎:“玄德公來得正好,今日多熬一鍋‘老弱湯’。”
劉備拱手:“恩澤在民,備不敢居功。”他說著,忽然停住。幾個孩童從人群裡繞過,邊跑邊唱:
“誰是盟主誰先行?
劉郎仁心請先行。”
張飛眉頭一挑,便要斥,劉備伸手壓了壓。他看向張遼,苦笑:“這童謠,傷人。”
張遼拱手:“傷得是他們的心,不是民的胃。”他側身讓開路,“玄德公莫怪,燈下之‘義’,一半寫你名,一半靠我們做。”
劉備一怔,抱拳沉聲道:“願共做。”
那一刻,他眼裡的亮與紅交織了一瞬。陳宮站在敵樓遙遙看見,低聲道:“此人可借不可儘。借儘,則折。”呂布淡淡一嗯:“不儘。”
同一時刻,曹操站在土坡看風。
荀彧在側:“童謠起矣。”曹操不答,隻從懷裡摸出那張無字之箋,在指間折了又折,折成極小一個角,放回胸前。
他的眼裡照著遠處的一盞燈,那燈很穩,穩得像某種秩序。他忽然道:“讓戲文班唱兩出戲,一出《宰相門生》,一出《兩造對案》。”
荀彧會意,微笑:“以戲破戲。”
——
當晚二更,陷陣營出動。高順親行,黑甲無聲。
沿袁術糧道“空倉驚”一次:不奪一粒米,隻把“承運印”移到袁紹賬冊上,把“本初”旗嵌一寸於草垛之間。
押糧小吏回營對賬,汗下如雨,嘴唇發白,匍匐於地。一夜之間,“誰動了我的印?”成了淮南營裡最燙手的問題。
袁術發怒,踢翻了兩張案,腳指撞到案角,痛得齜牙咧嘴,越發紅了臉:“是袁紹!是他!”
袁紹那邊也不好過。白馬義從不知從誰口裡聽到“白馬渡河看誰騎”,有人笑,有人冷笑,公孫瓚心裡像被人把老傷疤挑開。
他半夜披甲,騎馬繞營,心裡打定主意:明日請戰,不為董卓,隻為旗與馬。
孔融與魯肅在帳邊對飲,遠遠聽見童謠,歎息:“天下患不在賊,在心。”魯肅撚須:“心不一,名不明。名不明,兵不聽。”
這夜裡最難受的,是韓馥。冀州倉穀的那一口井,叩問的人尤其多。
他睡不穩,夢裡看見自己抱著一口巨大米缸,米缸上寫著“冀”,缸底漏了一線米,怎麼堵也堵不上。他驚醒,滿背冷汗。
——
第四日,風越吹越大。陳宮收得回報,挨個寫下短評:“本初麵薄,術愎,瓚自矜,玄德受光,孟德藏鋒,韓馥心怯。”末尾他寫了一句:“火候可到七分。”
呂布看畢,隻說:“再添‘恥’。”
陳宮點頭:“臣請布‘恥’於三處——一,‘旌旗不整’;二,‘兵器蒙塵’;三,‘馬不下泥’。皆小事,卻動臉麵。遣人夜裡以清泥抹袁本初近衛旗腳,明晨日出,旗腳汙黑,洗之不去;遣人藏灰於某營兵器架上,晨起取刀滿是灰;遣人於白馬義從營地前挖半寸小溝,雨過泥濘,看其馬是否下泥——若不下,謠起‘不下泥’。”
呂布笑:“去吧。記住——不傷人,不毀器,隻動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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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陷陣營與斥候如影穿行。
第二日天一亮,袁紹近衛旗腳果然黑了一圈,侍從慌亂擦洗,越洗越臟。
公孫瓚的白馬在泥前猶豫片刻,馬首揚起,有士卒高聲誇:“我等白馬,不下泥!”這話本是誇,落在“童謠”的尾音上,立時變成笑柄。某營兵器架上刀槍灰極重,守架的小卒被重罰,哭喪著臉。恥不是大恥,卻像一根根細刺紮滿三帳,一摸心口就疼。
曹操營裡卻不同。兵器明亮,旌旗潔淨,馬掌利落。
有人去唱童謠,被門卒趕出,門外立了兩塊牌,一塊寫“軍中有法”,一塊寫“閒言莫入”。士卒口中悄悄添了句:“孟德鐵麵,連閒言都不許。”兩塊牌,立住了法,也立住了“酷”。
午時,劉備又來粥棚。他帶了醫士,說要幫張遼分藥。
張遼笑謝。陳宮在敵樓遠望,輕聲:“他來,是真心。”呂布淡聲:“真心也要借。借,不要換。”
【斷史回聲:階段評估:‘十問化一’波及率62;‘恥’計生效顯著,袁紹威望再5,公孫瓚自尊受挫,袁術怒值+7;曹操“酷法”形象穩定;劉備‘義’名上揚嫉恨並行)。建議:第五日晚‘假議盟主’,第六日清晨‘小戰三合’取名不取命,拉滿風聲。】
呂布看完評估,眼裡沒有一星得色,隻有風:“第六日再合三英三合,仍不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