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層磨得極細的黑綢,覆在河渠與堤岸之上。
北風壓低了蘆花,白穗伏地,露出一線細小的水門。那便是敖倉的命門。
陳宮提著一盞牛角遮風的小燈,燈焰不跳,他的眼裡卻有火。手指在沙盤上輕輕一彈:“三更二點,風向正北,不宜火攻,宜靜製。
張遼攻水門,高順取北門,陷陣營為釘,狼騎為錘。記住,‘神兵天降’四字,不在殺多,而在不聞。我要他們以為,天把倉庫直接落在我們手裡。”
張遼抱拳,聲音悶而穩:“得令。”
高順隻應了一聲“諾”,便轉身消失在黑影裡。他身後那支陷陣營,如一塊黑鐵,鉚在夜裡不動聲色。
隊列已提前散開。百名工士背著皮包,皮包裡裝的是繩網、木楔、牛筋鋸、軟氈、銅扳與水枕。
工士的腳步比士卒更輕,肩背在黑暗中起伏,如同河岸的波浪。更遠些,狼騎以馬鼻韁塞住馬嘴,馬齒咬住麻繩,連一聲噴氣都被布裹住。每一匹馬的蹄下都綁了厚厚的棉氈,落地如貓。
敖倉如城,外有高垣,內有倉樓三十六座,四角各立箭樓,正中是計簿廳與守倉司的火塘。十餘條渠自洛水分來,繞倉成環。
白日裡,這裡是天下米穀的心跳;夜裡,則像巨獸的肚腹,沉,暖,懷裡裝著無數人的冬天。
水門前,張遼臥伏在冰冷的泥上,側耳聽了片刻,便抬手在空中比了一記極小的手勢。兩隻駁小木船無聲貼岸,十餘人如遊魚般滑入黑水。前船船頭的工士把一隻水枕塞入水縫,銅扳壓上,慢慢撐開。
牛筋繩上的鐵鉤“叭嗒”一聲輕得幾不可聞,扣住了水門內側的石梁。張遼翻身,手一抬,身形已如猿一般攀上。第一腳踩在軟氈上,第二腳已踏上風化的青磚。他手中短刀微微一轉,“嗤”的一聲,切斷了柵格上的麻繩扣。
柵格輕輕開了一線黑。
“進去。”張遼吐出兩個字。
並州工士如影入縫。水門之上,執戟的兩名守卒靠在牆根打盹,其中一人還在夢裡拽著衣襟,仿佛怕漏了冷風。
一個黑影從他身後升起,手掌按住他的鼻口,另一掌輕巧如鶴,切在後頸。守卒連夢裡的驚呼都來不及發出,便沉了下去。他身旁的同伴隻覺得風裡有一絲熱氣,尚未張目,喉間已是溫熱一片。那一絲熱,是刀鋒劃開皮肉的溫度。
水門沉默地張大了口,吞下了第一批“神兵”。
北門處,高順帶著陷陣營自堤背而來。陷陣營不善攀梯,卻慣於破門。他們扛著包裹成草捆模樣的雲梯,腰間的鐵套被厚布纏了又纏。
到得近前,四名大力士悄無聲息地把雲梯豎起,鉤牙落在女牆內側的石縫裡,微微一抖,牢如生根。高順第一個上,手中短戟去勢如電。牆內的巡邏兵才覺牆頭一暗,眼前便是寒光一晃。他們連驚詫都被寒意吞沒了。
“釘。”高順輕聲道。
陷陣營像一枚枚釘子,瞬息釘滿女牆。釘下去的地方,所有聲音都被布與雪吞掉。隨後,釘子脹成板,板又化為門——北門內閘被靜靜解開,閘木落地時,用軟氈接住,不出聲。這一刻,敖倉的風從北門裡邊吹出來,吹散了門內宿兵的睡意——他們的眼瞼猛然一抖,卻隻看見黑影在黑暗中更深。
南角箭樓上,鐵鈴輕響。那是夜巡換更時的信號,不是警鈴。這一聲恰好掩去水門內繩索落地的一絲輕響。陳宮在暗處仰望,嘴角微動:天時,人心,皆在此一線。
張遼的人像潮水一樣,沿著倉樓的背影貼上去。一扇扇木門在牛筋扳與木楔間發出低得近似咕噥的聲響,然後投降。門內,一股暖烘烘的氣味撲麵而來,是稻米、豆麥與豆餅的混合香味,那是農事的呼吸。工士們的眼睛都亮了一瞬,卻不敢多看,急速按陳宮所定的標記,在每一間倉房上貼上“並”字小劄——這一個小小的字,像夜裡的烙印,燙在了天下糧脈上。
守倉司的火塘還餘著一縷紅。兩個老倉吏裹著皮襖打盹,膝上橫著計簿。陳宮推門入內,門不響,他的人卻像帶著風。他俯身拈起一本簿冊,指尖一翻,失笑:“做得真細。”老倉吏驚醒,正要喊,陳宮抬手,食指豎在唇前,微笑著搖頭:“莫怕,倉在,穀在,人也在。”這幾字輕如話家常,卻像一塊溫石,壓住了倉吏胸口騰起的冷氣。陳宮把懷裡的木匣放在案上:“印在此,籍在此,從今夜起,倉仍稱‘敖’,但印改‘並’,署‘民’。”
老倉吏的喉結上下滾了兩滾,啞聲道:“大人……不燒?”
“不燒。”陳宮笑意更溫,“燒了暖一夜,開了可暖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