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風,像刀沿蘸著鹽。
順著禦街兩旁的朱牆一路刮到司徒府。傍晚的天光被冬霧浸得發白,宮門外的石獅子生出一層細細的霜,連眼角的溝壑都結著硬冷的光。
王允踱回府門,一路沉著臉不發一言。門前的銅環被門吏掀起又輕輕放下,生怕發出一點響聲。廊下的燈一盞盞點起,燈火帶著藥味的青,照出他鬢角新添的白。
“朝堂如戲台,獨缺一曲收場。”他冷笑,袖中折扇“啪”的一聲折斷。扇骨迸開,像一束失控的白骨花。
書房內,竹杖靠牆,幾上攤著一封血書。那是河東舊人冒死傳來的密報——董卓又徙民十裡、奪田萬頃,郿塢內藏甲器如山。王允指尖壓著血字,片刻,抬手掩住眼睛。他的肩胛在燭影裡輕輕起伏,像一座山在無聲地崩塌。
“主公。”參軍躡步上前,欲言又止。
王允放下手,已複舊日的清冷。他坐定,拈起棋盤上的一子,黒白之間,中央的“天元”空著。他對著那空點看了很久,忽然將那子重重按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啪”。
“空著的,不該是天元,是董卓的心。”他低聲道,“殺他身,不過一人死;殺他心,天下才會醒。”
窗紙外,有風掠過,燭焰一顫。簾影下,一個清婉的聲音溫潤如泉:“司徒要殺他的‘心’,妾身願做那柄細針,先挑破他的皮肉。”
王允轉首,見來人淺青羅衣、簪花未飾,容色並不張揚,唯眼底有一點冷光,像雪夜裡的星。她行至幾前,盈盈一福:“貂蟬,見過司徒。”
王允怔了怔。她不似傳言裡的歌姬嬌弱,語氣裡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骨硬。他緩緩起身,輕歎一聲:“女子亦有此誌?”
“妾非以色侍人,乃以誌行事。”貂蟬抬眸,“今夜若隻是獻身,妾寧折頸於階前;若是獻計……願與司徒共書連環。”她吐出“連環”二字時,語速極慢,似在空中懸了一把彎刀。王允指尖微顫,棋盤上那枚新落的子,像忽然長出了一層鋒刃。
“連環?”王允重複,喉間像被砂礫磨過。自漢室傾頹,他這等老臣已不敢輕言大策,怕一步錯,全局崩。他望著這女子:眉眼如畫,誌氣如鐵。
貂蟬徐徐落座,拈起一縷燭光,照在掌心:“太師有兩處逆鱗:一是權,一是欲。李儒之智,護其權;溫侯之名,動其欲。司徒若要誅心,須先以‘欲’裂其心,再以‘權’斷其膽。”
“溫侯……”王允低聲重複,心中浮起那杆寒光如雪的畫戟,以及城頭上那道瀟灑的人影。他本欲借女色之計,今夜卻在這女子一句“誌行事”裡忽覺慚愧。他合掌一揖,“天下之危,在此一線。敢問,連環首環為何?”
貂蟬望向窗外半掩的月,似在尋找一處舞台,聲音清而斷:“鳳儀亭。”她側首,眸光如刃,“那是太師最愛顯威的所在。讓他在亭中見我、聞我、疑我——疑到骨裡,疑到血裡。他會以為是自己的勝利,其實,每一步都是我們擺好的位。”
王允胸腔裡似有一團火被遞上柴。他猛然意識到——這不是“獻女”,是“布局”;不是把人送進火裡,是把火引到敵人心裡。他長吸一口氣,按住激動:“然則溫侯……”
“他已在局上。”貂蟬低聲,“且,他不是棋子。”她的語氣裡有一種篤定,“他會親口承認,自己是什麼。”
王允將信未信。燭影拉長,夜色漸重。外麵忽有細碎的腳步聲,卻又迅速消散。貂蟬起身:“司徒,妾先行一步。明日宮中設午朝,太師當借機大賞,拴住人心;司徒可於朝罷後設家宴,請我以舞。太師不會拒絕看人笑,李儒不會拒絕看人死。那時——戲台便搭好了。”
王允點頭,胸口那口鬱結的悶氣稍稍散開。她行至門檻,停住,回身一禮:“司徒放心。妾不是被推著走的人。妾,會拉著他們,往我們要的方向走。”她轉身出門,背影在燈火裡被風一吹,仿佛一柄藏鋒之刀。
——
太師府。
郿塢調來的重鎧衛士整列於中庭,甲片如墨,燈火映成一道道冷光。董卓倚著虎皮榻,半披紫貂,手中金爵晃著濃釅的酒。他的笑,厚而油膩,像夜裡突然溢出的膏脂。
“溫侯今日在殿上,弓腰拜我,眼還是不服。”他眯縫眼,“不服也好,猛虎不服,咬人才狠。”
李儒拱手而立,麵色冷峻:“太師,此虎如今隻是掛了項圈。”他抬眼,眼底一絲譏誚,“赤兔、封號、父子禮……都是繩。”
董卓仰頭笑出聲,酒珠順著下巴滾入頸間,“文優言之有理!本相就愛看他帶著繩子狂奔的樣子!”
“然則,”李儒收回目光,“繩須時時新縛,不可鬆懈。明日大朝,請太師以‘恩賞’鎮朝士之心,再以‘家宴’套溫侯之頸。另……”他頓了頓,“王司徒府上,有‘貂蟬’者,姿色絕倫。本相聞,溫侯曾於酒席間提及,眼神不純。”他眼中寒光一閃,“太師若以恩賞之名強奪,便是將‘緋聞’化為‘事實’,以名分壓人。溫侯若怨,不過是小妾之爭;朝野隻見太師浩蕩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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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的嘴角騰起一縷淫邪的笑。他拍案大笑:“妙啊!妙哉!”那笑聲像一盆滾燙的油潑上火,嘶的一聲,火苗竄得很高。李儒眼底卻有一道細不可察的陰影——他知道,每次太師被“欲”點燃,他的“權”便會露出罅隙。他微微側首,望向門外的夜:“隻盼那條繩,能拴得住虎的喉。”
——
翌日,大朝。
殿中鐘磬肅然,百官衣帶如林。董卓步入太極殿,笑意濃得幾乎要滴出油。他一揮袍袖,當殿宣賞:有司加封,軍器加給,糧道儘開。言至興處,他目光橫掃,落在一人身上:“奉先!”
呂布前出一步。玄甲之下,肩闊若山。他抱拳,沉聲:“在。”
董卓大笑:“昨夜夢赤兔嘶鳴,今日馬廄得一赤紅烈駒,乃天賜也!賜溫侯。”殿上低低的驚歎聲像潮水湧起。呂布抬眼,目光在一瞬間像刀鋒掃過董卓側後——那裡,李儒不動聲色地垂著眼,拇指輕輕摩挲著甲骨扳指。
“謝太師。”呂布拱手。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
“另,今夜……”董卓笑意更盛,“司徒王允設家宴,為本相洗塵。奉先亦可同往。”
呂布稍頓,眼底深處有一道冷電一閃即滅。那電來自他的血裡、骨裡——它叫作“斷史回聲”。它在他耳畔無聲敲擊:此去之宴,舊史之中,你失去的不止是自由。選擇收斂,得一時安;選擇逆命,或有天翻地覆的驚雷。——他垂目,藏住那一道光。
“謹遵。”他道。
退朝時,王允站在殿角,袖藏於袖。兩人擦身。微不可見的紙角從王允袖內滑入呂布掌心。呂布指尖一按,紙脆如薄冰。他未看,袖中一撮,便化為雪。他隻是略微轉首,眼尾對上王允一瞬。那一瞬裡,像有棋子落在天元上。
——
黃昏,司徒府。
華燈初上,門第森嚴。王允假作輕鬆,親自迎客。琴簫在庭中繞著一株老梅轉,香氣淡得近乎冷。三巡酒後,他拍手示意:“今日有一舞,聊佐清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