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雲低得像壓在簷上的鉛。
晨鐘一過,司徒府的門簪便一枚枚換上新漆。
王允披著大氅立在門屏後,袖中一疊請柬,紙厚而硬,邊角裁得齊整。他一麵吩咐家僮,按名單挨門遞送——禮部尚書、將作大匠、京兆尹、太常博士、鴻臚寺卿……連平日不入席的隱士名流,也都請上了。名目寫得清清楚楚:為溫侯慶功,席設午後。特邀諸公,聚敘新政。
“請柬務要走得慢,揀人多的街口停一停。”王允道,語氣壓得極穩,“讓人知道,本司徒要給溫侯一個麵子。”家僮們心領神會。往來之間,已有人停足探問:溫侯何功?近日雖有京營巡肅、坊市夜禁,皆是好事,但司徒何以如此張揚?有人笑,笑裡帶酸:“人心向背,酒席上見分曉。”
同一時刻,太師府內,李儒得了風聲,輕輕一笑,目裡寒星淡淡:“老狐狸要拋鉤子了。”他又不阻,隻命心腹喬妝賓客,從側門入司徒府,細看其中文章,“既能考量溫侯與舊臣的黏合力,又可借勢把他拴牢。”手令下出,十餘名探子換了鞋襪,頭綰儒冠、袖藏短刃,魚貫出門。
——
午後未申,司徒府外車轔轔,士子冠玉,將軍纓紅。門內張燈結彩,不見俗豔,清一色絳紗燭罩,香爐裡合著龍腦與沉水,煙氣細細向上,像一筆一劃在空裡寫字。王允親至前廊迎客,見麵不過兩句寒暄,便讓出上座給年最長的太常,自己退居偏位,擺出“尊德重道”的架勢。
第三重簾外,鼓聲三疊,溫侯至。
呂布今日不披玄甲,換了錦衣華帶,腰束玉環,步伐故意比平日更大,像一柄明晃晃的刀隨意掛在腰間,走兩步便響一下。他笑得桀驁,與諸公拱手,語聲粗豪:“司徒抬愛,布何功之有?不過是巡夜砍了幾根歪脖子樹。”眾座一陣哄笑,有人趁勢以文戲調侃,有人心驚——這般狂狷,倒正合眾人對“有勇無謀”的刻板印象。
酒過一巡,呂布故作不拘,索性拎壺離席,自去勸酒,逢誰都要碰一聲,笑裡藏鋒。燕幾之間,探子們斜眼豎耳,悄記每一個細節:溫侯與某博士相談甚歡,與某侍中輕蔑相對;他笑得狂時,王司徒也笑,笑裡卻有悲。
第二巡,王允舉杯而起,先謝諸公,後謝溫侯,再謝天恩。言談至董氏之禍,聲調忽低,目中蓄淚:“國賊雖除,朝綱未振,京畿百裡,未見新政之實。”他咬住“國賊”二字,頓一頓,像將一根刺在眾人心裡輕輕一推。滿座一靜,幾位年長者不由自主歎氣,年輕的卻握緊了杯。王允趁勢,挾著悲憤再進一寸,忽收忽放,將一院子的情緒慢慢提至高處。
第三巡,他一抹淚,強笑:“宴飲終非正事,然世道人心,須有人解語。小女善舞,不足為雅,且為諸公寬懷。”他拍了拍掌。
簾影輕動,出場者並非珠翠羅綺的麗人,而是一襲素衣,腰僅一束紅綾,鬢畔點青,肌骨玉雪。她一進門,廳堂四角的風好像被她挑了一下,斜向舞地聚攏。那人並不自報姓名,隻向眾座一福,便隨著拍點緩緩起舞——先扇如春風,後袖似秋水,回環處不見狐媚,隻有三分哀愁、七分決絕,像在雪夜裡行走的人,將一段路踏得乾乾淨淨。
探子們暗吃一驚:這便是傳說中的司徒“小女”?遠處看,確極似前夜在朝中掠影一現的那位。隻是今日近前,更清、也更冷。有人悄悄點頭,有人記下衣色與佩飾,有人將“冷”字反複劃了三遍。
呂布於座中,眼神隨著舞步起落,目裡故意放出火。他的指腹按著杯沿,時緊時鬆。忽然,他冷不丁將酒爵“砰”的一聲頓在案上,整座皆驚。他起身,似醉非醉,跨一步出列,拱向王允,笑得恣意:“司徒!溫侯素無所求,今日見此絕色,心頭發癢。不若——賜與溫侯,做個賀禮?”
此言一出,席間呼吸頓緊。有人佯裝沒聽見,盯著杯中酒;有人看王允的臉,又看那素衣的腰間紅綾。王允眼皮微顫,袖中指節泛白。他作勢推辭:“溫侯說笑。小女不諳世事,豈可驚擾。”呂布不退,反而逼近半步,笑意更狂:“驚擾?哈哈,司徒本日為溫侯設宴,若無一樁‘驚擾’,如何顯得司徒情深?”
他話鋒一轉,眼神忽而沉了一線,沉得像在水底打了個結:“更何況——溫侯素來有個毛病,凡看上的,便要一個明白。”明白二字,他拖得很長,像一根琴弦被緩緩繃緊。探子們心裡一跳:這是求婚麼?是挑釁麼?還是——演戲?
王允長出一口氣,像將十年的老痰從喉裡咳出。他轉身,向那素衣女子輕輕點頭。女子會意,緩步近前,從腰間紅綾裡解下一枚小小玉佩,佩心刻著一個“道”字。她雙手舉佩,眼波似哭似笑,恰到好處地在眾目睽睽之下顫了一顫。王允接過,又遞向呂布。呂布並不急接,隻以指腹在佩的棱麵輕輕一掠,於“道”字的一橫處停了一瞬,才收手,淡淡道:“司徒有信。”這一掠一停,被簾外的“風眼”——李儒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隻是看不清“字”。消息被迅速記下:溫侯與司徒“有信”,佩有“道”。於是不明者起緋言,惡意者添黑話。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這一記“假鳳”,就此落子——表麵是“鳳”司徒小女入目),實則是“虛凰”:佩是信,信是餌,餌是給遠處那隻鷹看的。王允眸光略亮,像棋手終於按上天元的一指。自此起,文士圈裡會飛出成百上千隻舌頭,皆言“司徒愛才,欲以女許溫侯”,而太師府中人聽了,隻會更緊張董卓的“名分”。
樂聲未歇,素衣女子退入簾後。呂布負手還座,舉杯一飲。杯未及唇時,他忽聽見——那道隻屬於他一人的、冷冷的“斷史回聲”。它貼著他的耳骨說話,像從另一個時間的穀底傳來:“你若此刻真伸手,舊史會在此地閉合。你若此刻隻留痕,不留口,舊史會在明夜崩裂。”他眼中冷光一閃即滅,杯中酒入口如水,咽喉輕動,什麼也沒說。
席散之後,探子們分頭而動,有的去坊間茶肆裡扔下隻言片語,有的進書肆同店主閒扯兩句,有的在上林苑前與守門軍卒打趣。不到一炷香,消息便如草尖上的火,沿著巷陌一窩一窩蔓延:“溫侯,在司徒府‘求親’了!”“司徒府有女,名喚貂蟬,傾城絕色!”“王司徒為國、溫侯為情,此番結親,天下幸甚!”酒館裡熱鬨,小吏們拍案,大戶們沉默,市井婆子舌頭利得像刀,添油加醋,不可勝計。
而另一頭,太師府暖閣裡,李儒靜坐不語,手中銅勺在藥碗裡慢慢攪,藥香濃烈。他的心腹把午後發生的一切——溫侯的狂、王司徒的悲、女子的舞、玉佩的“道”、風裡的耳語——一件件說來。李儒目光沉著,像午後天色壓城,他輕輕放下勺:“王允老了,但還會下子。呂布年輕,但不傻。若此局真是‘連環’,今日不過第一環。”
侍從戰戰兢兢:“太師要不要……”李儒擺手:“不可自露怯。”他看著窗欞上燭焰躍動,忽然低笑一聲,“卻也不用怕。世上沒有什麼風,是靠一口氣就能吹倒的。明夜,看太師如何‘恩賞’。”他明白,這“恩賞”二字,恰似一把刀,刀刃按在“名分”上——董卓最要緊的東西。
——
暮色將合,司徒府後園又點起燈。王允獨坐棋幾旁,指尖在天元上摩挲不停。他不等風,也不等月,隻等一聲腳步。
“司徒。”那腳步到了門,一步未進,聲先到。
呂布掀簾入座,仍是午後那身華服,腰間玉環已解,束帶鬆了一指。他看一眼棋局,微笑:“天元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