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戟立威執金吾
拂曉未明,金門側殿的窗紙被風吹得微微凹下去,像一口淺盞盛滿了寒氣。殿內燈尚未滅,燈心吐著細細的藍,像一截尚未冷透的鐵。
呂布醒來時,握在掌中的那一線溫度終於散儘,隻餘玉環的餘寒貼在皮膚上。他起身,未披錦袍,先把內裡的細甲束緊,然後才把那件“獅蠻錦”從屏上取下披好。錦紋流光,甲鱗斂光,一文一武,在他肩頭並行不悖。
親隨在門外低聲請命。他不答,徑自邁步到案前,把昨夜寫下的三行小劄展開。紙上三筆,隻寫了三個字:鈴、界、禁。字不多,筆劃狠。陳宮昨夜留的墨跡在紙背滲出一點,像三點黑子落在棋盤的天元附近——看似任性,實則鎖喉。
“開門。”他道。
門開,風把鈴聲拎了一下。撤去了一半的鈴聲顯得更清,像從一根更細的銀絲裡抽出來。兩名殿中內侍躬身侍立,目光不敢正對他的眼睛。呂布一步跨過門檻,靴底碾在金磚上發出一聲不重不輕的“嗒”。
第一把火,燒在“鈴”上。
他召來殿中監的小典簿、鼓吏、門卒與橋卒,十餘人站在金水橋頭,凍得鼻尖通紅,眼神卻一齊落在他手中那柄無字白羽扇——昨夜方換下的,今日被他順手拿來當指揮令。他舉扇,指向橋,聲音很平:“從今天起,宮中五更之號改——一更鈴長,二更角短,三更柝三,四更鼓二,五更靜。靜更之時,鈴不許響,角不許吹,兵甲不許相擊。誰若亂了節,先停俸三月,再杖二十。”
鼓吏愣了愣:“靜更……何以不響?”
呂布淡淡道:“靜更為心。金門之心在何處?在天子之寢,在萬官之夢。禮出於靜。”他頓了頓,轉向橋卒,“金水橋下的空管撤一半,另一半換粗骨。風來則一長,風止則一短。音不許尖。”他眼角掠過一個瘦削的身影——那是王允的舊識典簿官,袖口露著一線青。對方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呂布心裡那枚看不見的子落下去:鈴聲已非昨夜之鈴,節律歸於金吾。
“再者,”他抬扇,指向玄武門,“玄武的鈴,增一折。哪折?午後未時,鳳儀亭的風會自己教你們。記住,鈴是兵,不是樂。”
眾人齊聲應諾。金水橋上那根最細的冰紋在此時剛好“叮”的一輕響,像有人用極細的針在它的心口上點了一點。
第二把火,燒在“界”上。
午朝之前,殿前重列。執戟羽林左右分列,殿中監與散騎侍郎穿梭其間,各執其職,偏殿裡董卓慢吞吞地喝著熱湯,臉上油光已經開了花。日光從太極殿的脊簷下落下一束,斜斜落在金門磚上,正好落在呂布麵前三尺。他持殿前儀仗的重戟而出——畫戟留在門外,殿戟卻足以用來畫界。他步至日光之端,突地把戟尾一頓,金磚輕震,聲如瓶磬。
“傳金吾令:殿前三章。”他聲音不高,卻像被那一頓震得透進磚縫裡,直往廊柱上爬,“一章——殿上行禮者,越界者杖;二章——羽林持戟者,不許越金線半寸;三章——太師令止於鈴外,鈴內唯有天子之令。”
一線細白從戟尾震起,沿著磚縫爬出,像日光裡忽然長出的一根絲。殿前人心一凝,那條不可見的“金線”在每個人的腳下瞬間長了根——他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董卓聽見“太師令止於鈴外”七個字,眼角的肥肉微微跳了一下,隨即仰頭大笑:“好!有規矩才像個官!”
就在此時,一名羽林校尉仗著“近身之職”,偏要示威。他帶著幾名刀斧手去驅趕一個在殿階下拎著籃子的宮匠——那宮匠不過是來修階邊漏水的,手裡拿著一把鑿子,被刀橫在胸口,臉色白得像紙。校尉鼻孔朝天,惡聲道:“此處不得停,去、去!”
呂布眼皮也不抬,戟鋒略往旁一引,寒光“噝”的一聲,把那校尉腰間虎符的綬緞挑斷,銅牌隨著綬緞的斷口一顫,穩穩當當落在金磚上,又被戟尾往下一壓,“哢”的一聲,正釘進兩塊磚的細縫裡。那虎符仿佛被釘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殿上人,隻吃殿上的飯。”呂布側首,瞳仁冷若鐵,“金吾在,殿外活不準作殿上威。你若執的是太師的威,便到鈴外去使;你若執的是天子的威,便守著禮。”
校尉憋得臉通紅,本想爭辯,一與他目光相觸,膝蓋便先一步軟了下去。他“噗通”跪地,額頭抵著金磚,嘴裡連聲告罪。呂布把戟一挑,銅牌脫釘而起,落回那人麵前。他淡淡道:“虎符留身,人先去禁營跪更。”內侍應聲,兩名兵士拖著校尉退下去,不到片刻,殿前靜如初雪。
董卓看著,笑得更大:“哈哈!奉先威風!”笑到一半,李儒卻在他身後輕輕咳了一聲,那咳聲裡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冷。他看出了話裡的鋒:呂布借“禮”劃了“界”,這道界不是為羽林而定,分明是給他與天子之間畫了一條細細的縫隙。禮,是刀鞘;界,是刀背。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第三把火,燒在“禁”上。
午朝散後,呂布沒有回側殿。他披著錦袍,腰懸辟邪佩劍,從金門直出玄武。他這一出去,所有人都以為他要遊街受賀,誰知他把馬牽在手裡,不騎,隻步行,讓赤兔踩在他影子旁邊。執金吾掌京師夜禁,這一日之禁,便要從白晝起。
他先到了東市。市門邊,幾個太師府的爪牙把一麵“曲牌”立在茶棚邊,牌上寫著“議溫侯求色、妒禮”八個字,言語輕薄,意在引笑。眾人不明實情,或笑,或搖頭,或趁機添油。爪牙嬉笑,拍牌敲桌,大聲道:“笑笑又何妨!笑一笑,金口玉言也鬆!”
呂布一步過去,手按佩劍,目光將那幾人一掃。爪牙見他錦袍耀目、玉劍生寒,心裡先虛了半分,硬撐著皮笑。呂布不說廢話,從旁邊執戟兵手中接過一柄長戟,戟鋒一翻,唰地劈下去,把那麵“曲牌”從中間齊齊剖斷。木屑飛起,落在茶盞裡,茶麵蕩出一圈圈漣漪。
“金吾不禁笑。”他聲音不高,卻像一柄放平了的刀,“笑,是人之氣;禁的,是‘借笑行奸’。木牌三日不許再立,立者杖二十,遞話者笞十,收錢者奪半月俸,再犯者係於北司。你們若要笑,就笑我執金吾管得多;你們若要賺,就賺你們手裡的活,不要吃嘴裡的血。”
爪牙們麵如土色,有的要辯,被他的目光一壓,喉嚨裡那口不服生生咽回了胃裡。圍觀的百姓中,有人“咳”了一聲,壓著笑變成了清嗓子的聲,另有人低低道:“這才像官。”不知是誰先拍了拍桌,茶棚裡竟自發敲了三下杯沿,三下一致,像剛剛出城的鈴聲。
他再去了西市,查了兩處暗庫——那是李儒的人用來收買巡夜、放話使絆的口袋。他沒動庫裡的錢,隻當眾封了庫門,換了鎖印,朝立在門邊手足無措的庫吏道:“鑰匙送金吾府,帳冊送司徒房。”這一句,像把兩條分散的線塞進了同一隻針眼:金吾與司徒要開始用同一本賬。
——
“三把火”一起燒起,城裡的風向白日之間便轉了半指。有人在茶肆裡壓低聲音道:“溫侯非隻會騎馬殺人。”也有人接道:“是,會用規矩殺人。”更有人敲了敲桌麵:“他若真是捧殺中的一隻鳥,怕也是長了爪的那種。”
殿裡殿外的風聲轉著,鳳儀亭的帷還未啟,鈴先順著新節律搖出新的音色。董卓在偏殿裡把湯碗往案上一磕,哈哈大笑:“奉先有威!”笑到一半,他忽然壓低了聲音:“不過——”他目光斜斜向下,“昨夜的‘父子’二字,他落在門前不拾。今日三把火,他燒的不是我的胡須,燒的是誰的胡須?”
“禮。”李儒答,“他燒禮。禮一燒,名見,權詐。”他把袖中的手指輕輕合起,像在合一柄折扇,“太師莫急。今日他立‘界’,明日自當跨‘界’。人越是沿著自己的規矩走,就越容易被自己的規矩絆倒。”
董卓聽了,眯眼笑:“好,便看他如何被自己絆倒。”
——
午後未時,鳳儀亭的風果然按著“改節”敲響第一串鈴。鈴聲不急不緩,像有人在衣袖裡寬寬鬆鬆地藏了一管細笛。亭外白梅落雪,遠處的絳帷遮成一道暖色的雲。貂蟬穿素衣立在帷後,看著風把帷角挑了一下再垂落。她不抬頭,不低頭,隻在心裡走了一遍“明日之明日”的每一步——何時回眸、何時停步、何時移袖、何時棄扇。她忽然閉上眼,輕輕在心裡說:風,會教我。
王允站在另一側,隔著一簾薄薄的紗望向金門的方向。鈴聲敲出“靜更”的節奏時,他的心也跟著靜了一瞬。他知道呂布在用“禮”擰緊一根看不見的弦;他也知道,風會沿著那根弦走,走到他與那年輕人的指尖交錯處——那裡,會有血,也會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