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北風從宮城之背的陰溝裡鑽出,沿著廊簷的獸吻一路拍打。
玄武門的銅釘在風裡發出很細的嗡鳴,像一口沉睡的戰鼓,皮麵正被寒氣一點一點繃緊。
城樓上,呂布披一襲銀甲,背手而立。他沒有戴盔,束發以素冠,額角在冷風裡泛著一層乾淨的光。他看城外。黑壓壓的西涼軍陣在遠處鋪開,旌旗如林,甲片在微光裡彼此摩挲,響成一片低沉的鐵潮。
張遼與高順立在他身後半步。張遼按著佩刀,手背的青筋像一條條繃緊的弦;高順則沉默,仿佛一塊鑲在城磚裡的鐵,寒光並不刺目,卻讓人放心。
“玄武門,”呂布緩緩開口,眼睛還在城外,“北方之門,名在玄武。玄者,水也;武者,鬥也。今以水禦火,以鬥止亂。”他轉身,目光落在高順臉上,“此門,交與你與‘陷陣’。”
“喏。”高順抱拳,聲如其人,乾淨、沉穩。
呂布點頭。他從橫欄上取下一個細小的銅鈴,鈴舌已被換成削薄的鐵片,輕輕一動,發出一聲極輕、極短的清響。他把鈴遞給高順,“靜更時,此鈴不再為更夫所用。鈴若錯一拍,是我給你的‘動’。白羽扇若第三折,是司徒那邊的‘成’。你看鈴,不看風。風會亂你心。”
“記下了。”高順接鈴,指尖摩挲鐵舌,像在確認一柄刀的鋒口。
“文遠。”呂布又看向張遼,“你率甲士三百,伏於東闕小門。西涼若分兵繞擊,破其側翼。記住,不可戀戰。今日之要,在守;守得住,便是勝。”
“得令。”張遼應聲,眼裡一抹鋒意閃過,隨即收斂。
呂布抬頭,玄武門外越來越亮。那種亮不是太陽,是鐵與血在空中摩擦後生出的光。城下的守卒已列成三層,最前一層持重盾與短戈,第二層長矛如林,第三層則背著弩機與拒馬。城樓下麵,百丈直道被人拖撒了細碎的鐵蒺藜,石槽裡灌了昨夜新熬的牛油,覆以薄雪,看去與地麵無異。
“陷陣出列。”高順一抬手,聲音不高,卻在寒氣裡穿透力極強。
一百二十名甲士從玄武門內魚貫而出。他們的甲並不華麗,黑鐵披掛,甲片打磨得很細密;每人一麵鉤連小盾、一柄短刃、一杆重矛,腰側另掛鐵鉤與繩索。行至門下,整隊如一道直立的鐵牆。沒有人出聲。他們隻是一起吸氣、一起吐氣,吐出的白霧在胸前疊成一團,像一朵將要落雪的雲。
“陷陣之法,”高順側首,目光從每張麵孔上掠過,“一入不退。三戰為一陣,三陣為一役。第一陣,以盾以矛,以步伐之整,破其銳;第二陣,以鉤以繩,以手足之狠,墜其騎;第三陣,以刃以膝,以心命之絕,斷其魂。聽我令,隻看我旗。”
“諾。”一百二十人齊聲,聲浪不大,像沉石落井,卻把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遠處,號角響起。那聲音像從地底拔出來的狼嚎,帶著黃土與腥味,卷著風直撲而來。西涼前鋒騎一馬當先,紅纓槍斜挑,後麵如潮,馬蹄踏在凍土上,劈啪如碎瓷。
玄武門上方,一隻白羽扇輕輕抬起,第二折,停;第三折,疾合。呂布眼裡有光一閃即逝。他並不回頭。他隻是把手輕輕搭上城垛,指腹貼著冷石,像在摸一件熟悉的器物。
此刻,銅鈴被高順捏住,鈴舌顫了一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鏘”。
“動。”高順吐出一個字。
陷陣營整隊前移半步,盾緣相抵,矛頭探出一寸。腳下步法如一,三步一換呼吸,呼吸落在刀與盾的光上,光便有了節律。西涼前鋒如颶風壓來,第一排長矛齊地刺出,“噗”的悶響裡,第一排馬倒了三匹。馬嘶聲破風而起,後隊騎兵來不及收勢,堆疊在倒馬之上,整個陣形像浪頭撞上了礁石。
“換!”高順旗一振。第一列迅速半步後撤,第二列抵上去,盾沿在馬胸上重重一頂,短戈從盾縫裡伸出,抹向失衡騎士的膝彎與馬腹。血噴出一股熱,蒸在寒風裡,鼻端立刻溢出腥甜的霧氣。
“火油!”城樓上一名軍候拔塞,牛油沿著石槽傾下,覆蓋在玄武門前的坡麵。高順瞥見那層看不見的濕光,便又吐出一個字:“推。”兩名甲士將兩架小型鐵拒馬順勢推下,拒馬齒刃咬住地麵,西涼第二波騎兵的馬蹄一落,便像踩在了百條鋼蛇的背上,滑得四蹄成叉,騎者身軀騰空,在半天裡被槍與矛接住——不是被救,而是被定。
西涼陣裡的鼓又響起了第二遍。這一次不是衝鋒鼓,而是一種催命般的急。鼓聲未落,靠後處的“狼騎”列隊被迫上前,旗上繡著“稠”字。樊稠,涼州中軍偏將,擅長撕裂盾陣。他策馬持斧,身後二百騎分兩翼斜插,斧刃上寒氣逼人。
“鉤。”高順的旗杆往下一壓。
陷陣營第三列抽出鐵鉤與麻繩,同時半跪,盾麵向外,矛尖下壓。斜插而來的兩翼騎兵被迫收韁,以免身軀撞到那一片顯得“柔軟”的黑牆。就在這一收與這一緩之間,鐵鉤如雨點般飛出,鉤尖釘住馬鞍、蹬具與騎者手臂,麻繩往後一扯,“噗通”“噗通”,人馬相繼墜地。後隊尚未來得及調頭,便被前隊的墜馬絆倒,混亂在三息之間迅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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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稠厲喝一聲,硬是撥馬越過倒馬堆,斧光如雪,向陷陣營最前的那麵盾當頭劈下。那麵盾沒有躲,沒有逃。持盾的甲士隻是把膝蓋向前一頂、肩膀微沉,盾麵在斧到的一瞬微微斜出半寸,“當”的一聲,斧刃被導開的力道砸在盾緣,火星四濺。與此同時,左側的短刃從盾縫裡鑽出,一刀利落,抹在樊稠坐騎的腮門。馬長嘶著倒下,樊稠以斧柄撐地,借力橫翻,堪堪避過了第二刀。他背後兩名副將已經來援,刀向那名持盾甲士的頸下斜斫——
“我來。”高順一步跨出旗陣。短刃不出鞘,他隻是抬臂,以盾背“哐”的一聲撞上第一名副將的胸甲。那聲響沉得像敲在井口,副將喉頭一甜,噴出血來;第二名副將刀未落,手腕已被高順另手扣住,關節一錯,“哢嚓”一聲,刀落地,人已仆。樊稠橫斧掃來,高順以盾擋,腳下悄然一挪,半步入他懷中,短刃出鞘不過一寸,冷光一閃,樊稠虎口已開,斧柄脫手。高順左膝往上一頂,正撞在樊稠的心口。樊稠胸骨作響,退了三步,還未站穩,一隻鐵鉤如毒蛇,繞住他後頸往後一拽。高順掌下短刃橫過,“嘶”地一聲,紅霧在寒氣裡炸開。
城上眾將同時低了一聲氣。呂布的手還搭在城垛上,指尖輕輕彈了一下長磚。他眼神很平靜,卻像在遠處的水麵看見了某種紋路的擴散——“陷陣”,在玄武門前,第一次以它應有的方式,將“陣”字刻在了石上。
“西涼步軍換陣,長槍前移!”城樓上了望的人喊。
“收鉤,矛陣。”高順舉旗。陷陣營的鐵鉤如潮水回收,矛尖再次推到最前。西涼步軍在攪亂的馬屍與鐵蒺藜之間艱難推進,長槍隊列在微雪裡逼近,槍尖像一叢叢灰白的刺豚。
“城弩!”呂布沉聲。
“城弩——發!”弩機轟然,十數支粗矢如短標槍,照著對方槍陣的腰眼與小腹直打。被擊中的人像被一隻巨手提起,又被隨手丟下。空中的慘呼落地便碎。弩機複張之時,西涼陣中已有哨角再起,隊列中間突然裂開一道口子,一輛高大輦車被推了出來,車上豎一麵小黃旗,旗麵上繡著一個“侯”。
“侯?”張遼眯起眼,“李傕、郭汜未至,怎會有侯?”
“是誘。”呂布低聲,“想讓我出城。”他側首,“高順。”
“在。”
“守門。”呂布語速不快,卻字字如釘,“你記得我說過——今日之勝,在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