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像一張被煙熏過的紙,灰裡帶黃。
並州軍沿溪南下,旗影稀疏,刀鞘與甲葉碰撞聲被“靜堂”裡練出的手勢替代。行至午後,山腳一線小林,陳宮選了兩處風口,搭起兩頂簡陋帳,帳四麵敞開,一麵立鼓,一麵立旗,中間一盆清水,水麵壓著一片薄葉——這便是“靜堂”。
“入堂者,先息。”陳宮立於旗前,聲音不高,能壓住每一縷躁氣,“五心一呼,五心一吸。目先看角,再看門,再看旗。念中先想‘角’,再想‘五則’。巷戰未至,先把心裡的巷走完。”
臧霸抱著斷成三截的旗杆改製的新旗,粗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卻真就照著做。三百名被挑出來的“巧營”軍士列於側,腰間掛著繩鉤、銅鈴、鐵叉與小鏟,像一群搬家匠。張遼手捧小鼓,指節輕敲,節拍穩如行軍陣。他平日斬陣如風,今卻像個整肅學舍的訓導,一聲聲:“角——門——鼓——火——”高順立在最後,手按盾緣,眼睛在每一張臉上慢慢掃過去,像在邊界上釘樁。
呂布站在林外風口,左臂包紮,外套一件舊灰袍,兜帽拉低。赤兔換了素韁,毛色在陰影裡暗成一抹墨。他背著方天畫戟,戟身用布纏過,像一支獵人背的長杆。若不是那股無可遏抑的“直”,旁人隻會當他是個受傷的馬隊都尉。他偶爾側頭,看一眼“靜堂”,目光裡不再有昨日城中那股急火,像把火收成了一盞燈,燈罩上有指紋。
“主公。”陳宮停了鼓,拱手走來,低聲,“計已成三,擇其一先行。”
“說。”呂布利落。
“一為‘亂線’。”陳宮道,“以信息亂其序。故設三諜:一‘真’一‘半真’一‘假’。真諜送去丹水之側的橋樞位置;半真諜送去葉縣穀倉的半數糧賬;假諜送去‘我軍欲降劉表’之信。三者交錯,彼此抵牾,教賈詡思其‘因’,先亂其‘心’。”
“二為‘抽梁’。”他抬手指南,“夜掠穰水渡頭,拔其木梁,不焚倉、不殺吏,隻斷舟與車轅,令其糧道斷而不絕,急而不窮,亂其‘勢’,逼其出救。”
“三為‘回針’。”陳宮從袖裡取出一小瓷盒,遞上,“反砂之泥已成。巧營先襲宛城東門的鈴繩與鼓杆,截其‘手’。張遼率二百輕騎繞半山,從雨渠潛入,專破鼓。此為‘三破’之首。”
呂布垂眸,手指在瓷盒上輕點兩下,像在一張看不見的棋盤上定子。他道:“先行‘亂線’。抽梁與回針為承。毒士用的是‘心’,先使其心不穩,再動其手與腳。”
陳宮點頭:“諾。”他側首一笑,“第二計需一件‘忍’。”
呂布也笑:“忍辱?”
“忍‘弱’之辱。”陳宮道,“請主公以傷示人,以退示弱。宛城人若見我軍不複挑釁,賈詡必以為我軍懼。他為求證,必探。探既出城,我等以‘角’接之,不貪殺,隻重擊其鼓與旗。讓他疑:我軍非不敢鬥,而是不願鬥。”
呂布略一抬眉:“不願?”
“是。”陳宮笑意更淺,“主公願忍,臣願演。”
午後,林中試演。陳宮命人拖來破鈴與斷繩,巧營軍士各執一件,繞樹設索,一人拉,一人截,一人掩。張遼以短鼓定拍,高順以盾列成梯,臧霸則背著旗杆,不斷從陣背穿梭,模擬巷口接應。每一處索,每一根鉤,每一次掀幌,皆以剛才“靜堂”所背為綱。練完,張遼收鼓,低聲道:“夜審細處,再練。”
臨及薄暮,陳宮招手,一名麵白的文士被兩名軍士押到堂前。此人眉目端整,衣袖縐皺,目光卻不亂——這是陳宮在潁川舊識中挑出的“半真諜”。陳宮對他俯身,低語幾句,那人恭身領命,轉身時不忘從袖裡摸出一方舊帕,擦了擦眼角。另一頭,“真諜”是一名宛城籍被俘軍司,傷臂未愈,陳宮親自替他包紮,遞過一碗熱粥,淡淡道:“回去吧。告訴你的上官,我們南下了。”那人抖著端起,喉結滾動,眼裡一線濕意。他走時,陳宮袖中滑出一張不經意落地的半卷糧冊,被那人看見——恰好讓看見。
“假諜”最簡單:一名嘴碎的小廝,背上挑著一擔草鞋,草鞋裡夾著假信——“並州將欲求和劉表,願以穀岸與渡頭作押”。他走不出三裡,必被宛城斥候拿住。陳宮搖扇,扇骨敲掌:“三線齊出,毒士眼裡先是一朵花,再是一團霧,再是一片霜——花亂心,霧糊目,霜凝手。”
夜下弦。張繡立在宛城樓上,俯瞰城外黑影如水。他的槍在身,白衣人立在他身側,袖中那方折絹又被攤了開,露出之前那點已經抖淨的乾痕。三騎斥候先後入城,跪地抱拳,稟:“葉縣穀倉賬簿有異——數目對不上丹水撥糧;丹水渡頭有陌生騎影夜過,不停留;還有一信——”他遞上信,張繡交賈詡。賈詡展眼一掃,唇角幾不可見地輕輕一挑:“和劉表?”
張繡冷哼:“他不至此。”
賈詡不置可否,又問:“丹水之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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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道:“不見旗,不聞鼓,夜行如風,過渡而去。”
“像不想被見。”賈詡緩緩,“又像故意被見。他讓我們見的,必非他要我們見的。”他微一側臉,“將軍,莫急。”
張繡“嗯”了一聲,手卻不自覺握緊了槍,指節“喀”的一聲,像夜裡折斷一根小枝。
城下四裡,穰水渡頭。夜霧重,水麵像被一層白紗蓋住,近岸的柳影細如梳齒。張遼率二百輕騎翻越一線矮丘,趴伏在蘆葦間。巧營十餘人先入,足不沾板,繩不響鈴。兩人一組,一人夾泥,一人裹布,先封鼓,再拆繩。鼓麵被一層薄泥撫過,聲音立即又悶又啞;鈴舌被麻絲纏住,風吹不過聲。渡頭守卒縮在棚裡烤火,火光在草簾上投出人的影,影子伸縮,像在夢裡呼吸。
“角——門——鼓——火。”張遼在葦間無聲吐口形。巧營隊長點頭,指向碼頭三角的一處木樁——那是渡頭的“角”。兩名軍士如壁虎一般抄過去,銀鉤一搭,身子懸空掛在橫梁上,手裡的短鋸齒一寸寸磨,木刺紛紛落下,儘數被下方的袍袖接住。另一頭,三人合力把兩根主梁上的鐵箍緩緩摳鬆,摳到最後一寸,停——不推,不拆,等水來。張遼回首看林,微微點頭。遠處,臧霸已帶二十騎佯掠過一片蘆,故意留下一串馬蹄印,印子淺,恰好能叫第二天巡查的腳尖踩在上麵去想。
“退。”張遼低唇形。巧營如來時一般,影子從梁與柱的縫隙裡慢慢撤開,收繩、裹布、滅火,以至在地上按了一把泥,把剛才自己的掌印抹平。臨走,張遼斜瞥一眼渡頭棚柱,端詳一盞掉漆的燈:“破鼓後二步,明夜再來。”
同一夜,葉縣南門外五十裡,穀倉四座。陳宮隻遣三十人,不攻門不上牆,隻在兩條必經小路的拐角處埋下“踏索”。索線極細,浸過漿水,月下不見光,腳一踏,十步內的阻車木“啪”地崩起,車轅自斷。其旁坑內淨是一堆看似隨手丟棄的穀囊,囊口皆未紮緊,風吹“簌簌”。陳宮吩咐:“明日午後,索自起。人,不傷。”他親自用小刀在一塊薄木片上刻下字,塞在囊底——“非不為,未到時。”
三日後消息回返:丹水渡頭主梁自崩,木梁順水去了十餘根,橋頭仍在,舟不絕而緩;葉縣穀倉穀車三輛“自斷”,兩輛翻,未傷人,隻丟穀囊數十,囊底尋得木片,城中人惶惶,不知所措。
宛城樓上,賈詡展木片,指背輕輕一摩:“非不為,未到時。”他笑了笑,很薄,“他在‘講道理’。”張繡不懂,道理何用?但他隱約覺出一種彆樣的壓力——那不是兵臨的壓,是“看見”的壓。對手在看你,且告訴你:我可以傷你,但我不急。
“他果是忍了。”賈詡把木片負手,低聲,“陳宮手筆。”
“當斷則斷。”張繡打斷他,“不宜久守。請兵出三百,追其南行,試其鋒。”
“可出。”賈詡點頭,“但不試‘鋒’,試‘鼓’。”他在沙盤上敲了敲宛城東門,“今夜東門外,鈴繩鼓杆儘換新,鼓手換熟練者,繩結加雙扣。另,城中放一謠——‘呂布臂傷中毒’。他若不應,士氣先潰三分;他若應,便露了他‘忍’之短。”
謠言四散,風一送,沿丹水兩岸傳作兩樣:或道“呂布臂毒難愈”,或道“並州軍求醫於劉表”。小鎮茶肆裡,有說書人敲著醒木,眉飛色舞:“那神將呀,昨夜裡一聲痛呼,差點從馬背跌下!”底下人嘻嘻,桌麵上茶盞抖了抖。
這一日午後,小林邊,一隊挑柴的村婦經過,見林間立著一麵灰旗,旗上寫一個歪歪扭扭的“靜”字,她們指指點點:“兵也會寫字。”不遠處,一人坐在溪邊洗臂,左袖卷起,水映出他的側臉,瘦削而沉,眼窩裡有一絲深影。村婦咂舌而過,回頭耳語:“他手上那道疤,好像發黑……”耳語傳到村口,又被放大,夜裡就成了“毒黑三寸”。
那人正是呂布。陳宮在他身後倚樹,手裡捏著一葉新的藥片,細細抹在他傷口周邊。那片上薄薄一層“反砂泥”,與皮色無差,若不湊近不見。他低聲:“今夜東門,必換鼓。”
呂布“嗯”了一聲,把袖放下,聲音淡得像流過去的水:“換便換。鼓再好,也要有鼓麵。”
“是。”陳宮笑了笑,“鼓麵好破。”他收起藥,拍拍袖子,“忍得如何?”
“忍。”呂布抬眼,目光從林梢掠過,在天邊停了一息,“彆人說我中毒,我就讓他看見我中毒。彆人說我求和,我就讓他聽見我求和。忍,不是吞,是藏。”他把方天畫戟背得更深,灰袍在風裡粘住戟影,像一條普通的棍。
是夜,宛城東門。鼓棚下,三名新換的鼓手赤著臂膀,鼓背上繩結新亮。城牆下,雜草裡一絲細響,無人聽見。兩條黑影從水溝裡悄然鑽出,一人手執泥,一人手執刀背。泥先輕輕抹過鼓麵,刀背再“吱”的一聲,沿鼓邊緣挑起一條肉眼不可見的纖維——那是張遼白日裡從舊旗布上抽出的線,浸過水,再烘乾,韌如生筋。線一繞,取住鼓麵最緊的那一寸。第三人手持細錐,從鼓背皮下刺入,輕輕一撬,鼓麵便像一個被捏住喉嚨的歌者,發不出最亮的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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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一敲,聲音果然悶了半寸。鼓手蹙眉,複敲之,愈覺不順。第四名黑影貼著牆根移動,撥開一叢草,露出被換新的鈴繩。他伸手,拇指指腹微微一彈,便把繩上故增的雙扣位置記住。手中一柄細如針的小刀順著繩纖維的“逆紋”輕輕一拂,纖維自開,他又從袖裡抽出一段麻絲,往上裹了三圈,收尾藏在結心。風吹鈴,鈴響半分不勻,像醉漢走路,腳步短一長一。
“退。”草叢裡傳來極小的一聲唇音。巧營如魚入水,各自散去。
與此同時,南郊小渡口,一葉扁舟被人悄悄撐開,到對岸,又悄悄折回。舟上隻有一人,裹灰袍,背長物,坐姿穩如磐。他到對岸不久便又來,此後兩次。第三次回程時,岸上忽然出現兩名持槍的宛城快卒,喝:“何人!”舟上人不答,輕輕撐篙,舟往草叢一紮,便沒了影。快卒追至草叢邊,隻見一串淺淺的水花延伸向對岸,又斷。
“有詐。”其中一人道。另一人拾起岸邊一塊木牌,牌上刻著一個歪扭的字:“靜。”他啐了一口,“當我不識字?”
兩人回報,賈詡得訊,笑意不見,“靜?”他抬頭望東門,“他還在演。”他忽道,“不出三日,丹水一役,必有後手。”
第三日午後,丹水雨來。河麵蒙蒙,舊日未儘的火灰被水拍散,成細細的芽。張遼以百騎繞至上遊,臨水而不渡,隻沿岸按“角”設拒馬,各埋短樁,樁頭覆泥,泥下是鐵。臧霸率巧營二十,逆水而上,拔去前夜鬆動的兩根剩梁,隨手在河中種下十餘根“躲釘”——釘頭斜,暗嵌在水麵下一分,舟若急行,必破腹。陳宮立在高處,袖裡藏一麵小鏡,鏡背刻“角”。他以鏡麵照水,水中影子裡顯出渡頭、梁、舟、岸四者的微妙角度。他輕聲:“三分之一,三分之二,五分之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