穰水渡口,晨霧像從河床裡被誰悄悄拎起的一幅白絹,先覆在舟與岸,再披在蘆與沙。
霧層薄,刀鋒似的風一吹,便裂成一道一道的縫,縫裡透出鐵與皮的晦光。最先入霧的是一麵小小的白旗,旗心一隻黑鷹收翅垂目,如在雲端俯視人間。
繼而是長長的隊列,轆轤聲、革帶聲、馬鼻裡的熱氣聲,井然得像天上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撥著弦。鼓不急,號不躁,一切按著某個看不見的拍子走,這拍子從旗頭一直傳到了最後一輛車的軸上,連車軸抖動時的“吱呀”都不敢越拍。
“鷹揚旗。”張遼立在蘆葦深處,指背輕扣鼓緣,一聲未發,心裡已數了三遍——三千步、五百乘、千餘騎。陳宮站在他身側,袖口收得極整,目光淡淡滑過渡口的係纜樁:“霸主氣象,不在多,也不在怒,在‘整’。”
“主公說‘借勢’。”張遼道。
“借‘義’、借‘民’、借‘時’。”陳宮把扇合上,“且看他先拿哪一樣做刀背。”
並州營這邊,“靜堂”旗仍立在風口,盆水上的一片葉安安穩穩貼著水麵。粥棚旁,人影密密,老弱先、壯者後,木勺的熱氣把人的眼睫都熏濕了。十來名昨夜投來的鄉兵正背“角、門、屋、巷、火”五則,聲調拙而實。更外一層,張羅粥的並州老兵按照“禁躁、禁分、禁爭功”三牌調度,連遞勺子的手勢也被約束成了兩三樣。再外一層,陷陣營護成一圈無形的牆,不露矛刃,隻露秩序。
“此陣便是給他看的。”陳宮指著粥棚,“哪怕他不吃這碗粥,他也要聞見這碗粥的氣。”
話音剛落,渡頭那邊已有一隊先行的輕騎上岸。為首者不多言,先抬眼朝南野粥棚望一望,目光在那三塊木牌上略略停了一息,便催馬直來,至“靜堂”外三丈止步,抱拳:“丞相麾下都亭侯許子遠,奉命通問。”
許子遠——許褚之甥,許家一支旁裔,因“勇整”得名。陳宮回禮,淡淡:“並州陳宮,替主公守‘靜’。”
兩人話不多,禮卻足。許子遠把腰間一方黃絹遞上,絹麵字極勁,寥寥十二:“並州軍安,百姓安;武安軍安,百姓安。孤來,非為城,乃為民。”末署:曹。陳宮指背輕觸絹角,笑意極淺:“霸主懂說話。”
“還望通融地界。”許子遠拱手,“我軍欲以西岡為界,東不越田,南不犯粥,北不近旗。軍法所約,不擾一草一木。”
“可。”陳宮一口允了,又加一句,“並州軍願借西岡之地為‘示陣’,鼓不越拍,旗不越界。願彼此照鏡,不照刀。”許子遠深看他一眼:“謹記。”
消息自渡口如一縷清風進城。宛城樓上,賈詡袖中白絹尚未展開,許子遠的十二字已被口耳送入:“並州軍安,百姓安。武安軍安,百姓安。孤來,非為城,乃為民。”他指尖一頓,目色很薄的一層冷,被這十二字溫了一寸。他看向張繡。張繡今夜未曾眠,槍擦得如水,槍心卻不熱。他低聲:“軍師——”
賈詡打斷他:“我答你三問,你聽我三答。——今日,生死在此,毫厘不差。”
張繡抱拳:“請。”
賈詡背著手,目光落在城下施粥的煙上,緩緩道:“一問,‘守’與‘戰’,孰為生、孰為死?”
張繡沉吟,終道:“守則民安而將氣折,戰則將氣振而民受災。”
“答一:‘守’是暫生,‘戰’是速死。”賈詡聲音平,“我們守,可以借粥、借鼓、借丞相之‘義’免一時之禍;若戰,陷陣營在外,鷹揚旗在側,內外夾攻,城必破,民必屠。今非以‘氣’爭一城,乃以‘義’護一郡。——此為‘義’之答。”
張繡頷首,拳愈握愈緊。
“二問,‘降’與‘合’,孰為辱、孰為榮?”賈詡不看他,看那一麵灰旗上拙直的“俠與民”。
“降,辱;合,榮。”張繡直性,未思便出口,隨即眉峰一顫,“軍師另意?”
“答二:‘降’字不可出口,‘合’字可以入心。”賈詡道,“我等以城降,辱;以郡合,不辱。書曰‘合武安諸軍以護南陽’,他日史官筆下,不書‘降’,書‘迎’。此為‘名’之答。”
張繡眼底一點光跳了一下。
“第三問,”賈詡轉身,望向南野,“‘敵’與‘友’,並州軍孰可拒、孰可借?”
張繡沉默良久。昨夜“鏡子”之戰在心頭一遍遍回,他終於吐出兩個字:“可借。”
“答三:借。”賈詡笑了笑,“借他‘俠’以安民,借他‘禁’以束軍,借他‘不殺’以保城。丞相來借‘義’,我們就借‘義’還他。此為‘術’之答。三答既定,生死已判。”
張繡一叩:“諾。”他把槍橫膝,第一次在城上對遠處的灰旗拱了一拱手,低聲:“今日承教,張繡願為‘合’,不為‘降’。”
午後,風轉西南,霧背風而散,穰水渡這邊的鷹揚大纛立定在西岡最高的一截,黑鷹展開半翅,影壓三軍。曹操並未立刻入城,也未立刻召並州。他先下馬,先在西岡土上拈起一把泥,輕輕一搓,泥裡有穀香。他笑,一半給泥,一半給風:“此間宜‘義’,不宜‘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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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側兩人侍立,一為荀彧,衣如清露;一為曹洪,甲如墨。荀彧低聲:“主公,城中賈文和,今日多半‘合’。並州那位,陳公台心中自有鏡。若以‘力’先,恐壞風。”
“孤不以力先。”曹操抬眼,眸中有線,線相當直,“孤以一言先。”
“一言?”曹洪不解。
“先收‘心’,後收‘人’。”曹操笑意極淡,跨步出帳,“你們看著。”
西岡與南野之間留了一條寬闊的空地,粥棚之煙繞過空地,直上。宛城閉大門而開小門,賈詡與張繡率二十騎自小門出,不帶鼓,不拖旗。並州這邊,呂布負戟而來,灰袍,袖上那道淺痕淡得幾乎看不見;陳宮側,張遼後,高順立,臧霸懷裡仍揣著那根刻了“靜、藏、鉤”的旗杆,旗無布,唯木紋。曹操獨騎青驄,前無衛後無扈,至空地中央,一勒韁,馬止如丘。四麵風自他身上繞過去,繞出一個不疾不徐的渦。
“丞相。”賈詡先抱拳,“宛城賈詡、張繡,願以南陽百姓為重,與丞相共護。”他把“降”字硬生生換作了“與”,換得自然,不滯不澀。曹操看他一眼,笑意更淡:“文和,果是你。”
他把目光移向呂布。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輕輕碰了一下,又分開,像兩柄刀隔著一塊最好的硯石彼此試了試刃。
“並州呂布。”呂布抱拳,聲音低而穩,“並州軍不犯宛城一民一屋,不入城奪糧。昨夜之前之擾,皆攻旗攻鼓,不攻人。若丞相以‘義’來,並州軍願借‘義’以行。若丞相以‘力’來,並州軍自守其旗。”
“好。”曹操點頭,“孤來,非為城,乃為民。”
他終於開口。第一句,落在粥棚煙上;第二句,落在城門小開的一線縫上;第三句,他稍頓,把馬首一偏,緩緩道:“今日並州之‘靜’,武安之‘合’,在孤一言之內:——‘舊怨不問,今心是問。’”
短短八字——舊怨不問,今心是問。風像被這一線輕輕梳了一下,空地上那層幾不可見的緊,鬆了一寸。城上、粥棚、並州營、鷹揚旗下,四處人心同時“嗒”地落了一下地。賈詡的手從袖中緩緩抽出,“白絹三分開,留一分未儘”,他低道:“我等願‘合’。”
張繡翻身下馬,單膝跪,槍橫地上,槍鋒向內不向外:“武安張繡,願束部曲,受約束,不犯民,不違軍。”他把“屈”與“榮”都藏在“約束”二字裡。曹操一笑,伸手虛扶:“起。武安之勇,孤早聞之;今起之心,孤更喜之。”他回頭,朝荀彧略一點頭。荀彧已心領神會,退後一步,低聲分付:“即刻傳令:宛城施粥加倍,凡有出城投粥者不得勒索;武安軍入丞相軍籍為‘南陽義旅’,從賈軍師之令,聽丞相節製,但不遷其軍,仍守本地。”
“南陽義旅”四字,將“降”字徹底從氣裡剔了出去,換作了“義”。城上有人在風裡聽見,原本捏緊的心指尖一鬆,竟在女牆後抹了一把眼。賈詡拱手,一步不多也不少:“謝丞相不辱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