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宛城,城外的田陌被洗得鋥亮。
犁溝裡的水光像一條條細小的銀蛇,順著地勢往低處慢慢爬。軍府偏殿的窗半掩,簷角垂著的水滴一顆一顆,砸在青石台階上,打出極有節律的“嗒嗒”。
榆木案上,鋪著一幅新繪的西州路圖。圖上以朱線標了隴右諸郡的驛路與山口,以淡墨勾出了羌、胡部落的冬夏牧場遷徙道。四角壓著四樣東西:一把削得極薄的馬嚼子、一小片曬得發白的鹽磚、一籠乾燥鬆脆的羊糞寫著“冬牧路記”),以及一枚銀牌——鴆衛之標。
“後院先安,前鋒才有命。”呂布負手立在案前,語聲極低,像把一根看不見的線拽到了眾人心上,“河西近日有躁,隴西有騷,董氏殘部與羌騎互相借勢。宛城要立‘約’與‘信’,就不能讓西風夾著刀吹進來,吹翻我們這座城。”
陳宮撚了撚鹽磚的角,眼神凝在圖上:“從金城至武威的鹽道未全複,羌渠四部搶鹽已成‘俗’,‘俗’不改,‘法’難立。若以兵先行,血與鹽一起流;若以利先行,鹽與馬可以相換——但換的是‘路’,不是‘命’。”
賈詡把馬嚼子提起,指尖輕輕敲了敲那枚鐵圈,笑意像煙霧:“西涼之‘利’,在馬;西涼之‘心’,在鹽;西涼之‘病’,在舊閥互鬥;西涼之‘毒’,在胡漢互相借刀。治之以‘四字十二策’——‘柔、利、法、名’。柔去其鋒,利換其心,法縛其手,名定其向。十二策分彆落在:鹽票、馬市、互市券、邊寨醫、河渠修、羌使館、質子禮、弭兵會、扶老弱、工坊授田、書院分舍、路鼓作程。”
“說‘策’易,行‘策’難。”張遼把手背搭在刀首,目光落在隴山的黑線,“西州舊部未散儘,馬騰、韓遂各據一方,互疑為常。董氏餘孽也混在羌渠之間,專挑平道殺。兵若不去,‘策’很難落地。”
“兵要去,但不搶在‘策’前麵。”呂布淡淡,“先‘安後院’,不是‘燒後院’。我們走三路:明路、暗路、商路。明路——發‘安西三章’;暗路——鴆衛‘暗舫’西入,接線而不動刀;商路——商司立‘馬鹽券’,以鹽換馬,以票換路,以利馴商。”
寧采青解下麵紗,半禮而上,把一卷薄冊攤在白絹上:“‘暗舫’在河西已有三線:一為‘祁連線’——牧群冬營所;二為‘金城線’——馬騰府外的商齋;三為‘枹罕線’——韓遂部下舊吏常去的酒肆。臣以為先立‘耳’,再立‘舌’。耳者‘樓目、驛目、巷目’,舌者‘茶舌、貨舌、醫舌’。夜裡之軍,不對民,隻對敵;不取名,隻取‘驗’。”
唐櫻把一個布包輕輕放下,布包裡是纏得很緊的草藥紮和一匣小刀:“西州多瘡毒,多風寒。我願率醫署‘行醫隊’先行西入,沿線設‘傷寒棚’與‘婦幼棚’,並掛‘禁藥錄’。凡鴆衛所用藥,先立‘解法’,我親自帶卷。夜之術先救後斷,西州行更須如此。”
沈烈抱著一匣紋票與兩卷賬譜進,笑容像一隻老狐把尾巴曬在陽光底下:“鹽在我手,馬在對方手。臣擬‘馬鹽券’:以宛城鹽倉為錨,以‘四角對簽’驗之,先置‘小試市’三處:金城、枹罕、武威。凡來者不問族,先驗‘信’,再驗‘貨’,三驗‘人’。驗過者發‘聽憑’,按券給鹽。鹽發三分之一‘民用’,三分之一‘軍養’,三分之一‘馬市回收’。票不過夜,夜不過賬,免留空子。”
公輸仞抱了兩個木匣,匣內分彆是一具改得更纖薄的袖弩和一套用牛筋與魚膠纏成的“掣索”。他撓撓頭,眼睛卻亮:“西州山口多,峽道狹,風大;‘臥牛’我縮了體,能上坡能鎖樁。還有‘無聲靴’已換魚皮胎,走石不響。給鴆衛一套‘風羽’,給行醫隊一套‘鉤爪’,有崖就能爬,有澗就能過。”
高順沉聲:“陷陣營不避遠路。若羌騎壓來,十三營可拆為四楔,一楔斷馬,一楔斷糧,一楔斷旗,一楔斷膽。隻是——要快,快去快回,不留重兵於遠地,以免宛城空虛。”
眾人各陳其策,堂中氣息由散而聚,如一盆清水漸漸冒起熱氣。呂布伸掌按在西州路圖上,掌紋輕輕印在隴山與祁連之間:“‘安西三章’——其一,鹽與馬之約;其二,市與路之約;其三,民與兵之約。鹽票有驗,馬市有律:‘不殺來商、不奪民馬、不逼舊閥獻子’。此為‘柔’。‘利’在商,不在官;官取其八成以供軍國,二成歸商,另給‘影功’可兌——此為‘利’。‘法’者,三準六令夾行,‘隻對敵,不對民;隻對事,不對人;隻成理,不成私’。‘名’者,龍巢書院分舍西州,立‘講風’,白日講‘約’與‘信’,夜裡掛‘匕’,‘敢行者一匕必誅’。此為‘名’。”
“文已起草。”陳宮將一卷竹書拱手呈上,“臣取‘安後院令’為名,內載‘三章’與‘十二策’。”
呂布提筆,落“奉先”二字。朱色未乾,便有快騎入:“報——金城馬騰遣使,持笏求見;枹罕韓遂亦遣舊臣,言願‘試市三月’,並問是否‘立質子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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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詡與陳宮相視一笑。陳宮道:“有鳳來求巢。”
賈詡笑道:“不,來的是鷹,先伸的是爪。‘質子’二字,是刀柄。若收,名為穩,實則自弱;若拒,名為強,實則掣肘。”
呂布把筆輕輕放下:“回——‘質子’不立,‘盟子’可立。可請二部各選子弟二十,入龍巢書院西舍就學,學‘算、律、戰、田’,不以人質名,以學子名,三年為期。以此為‘名’的紐。另——馬騰與韓遂各一人,可為‘講風’官,講其史、其俗。我們不取他們的‘心肝’,取他們的‘口與手’。”
“好一個‘盟子’換‘質子’。”許笛拍案,笑得牙白,“白日我能把這話講得連羌婦都點頭:‘兒去宛城讀書,回來做官。’——‘讀書’二字,勝‘為質’十倍。”
“另,”呂布向寧采青點頭,“‘暗舫’送一封私劄與馬騰、韓遂各自的謀士:馬府‘成公英’,韓府‘梁興’。言:‘舊閥可存,舊罪可清,但需‘不與董氏餘孽同器’。並附‘影匣’三處之暗記,告之:‘若董氏餘燼敢借羌渠殺人取鹽,宛城‘喙’先斷其‘舌’。’”
“喏。”寧采青把銀牌輕輕一扣,那一扣象是夜裡有人點了一盞光。
【對手兵推·一:涼州馬府】
金城風硬如刃。馬騰廊下披裘而坐,垂手撫著那把舊馬鞭,鞭上有一道未抹平的裂口,像他心裡多年的一道縫。成公英拱手而立,眼底無波。
“宛城來信。”馬騰抬眼,眼光在燭火裡像一陣短促的野風,“不取‘質’,取‘盟子’。言‘學’。”
成公英低聲:“‘學’比‘質’難斬。‘質’可殺以取誓,‘學’隻可久以化人。呂奉先,想要的是三年後的‘口與手’。”
“呂布殺董之後,敢與曹操鬥嘴。”馬騰冷笑一聲,“他不是隻會舞戟。”他頓了頓,“韓老狐要看我態度,我若拒,宛城‘鹽馬券’也許照走,韓氏吃利;我若許,韓氏有狐疑。兩端都壞。”
成公英抬頭:“主公。‘鹽馬券’之利,不可不食;‘盟子’之名,不可不借。我們派子弟去宛城——不選主脈,選庶支與族中有讀書資者,給他們‘口與手’,‘心’留在這邊。三年後,宛城若敗,子弟仍是子弟;宛城若成,這些子弟就是我們與中原的‘樁’。”
馬騰沉吟良久,指尖在馬鞭裂口上一點一點碾,終於說道:“好。去,就當下了一盤冷棋。另,成公英——你自去枹罕‘行醫棚’看看唐女醫的‘禁藥錄’,看她手裡有幾分真。若她真要‘先救後斷’,可以‘講風’一次。涼州人,對‘醫’服得快。”
“喏。”成公英領命,袖裡悄悄藏好那枚暗舫銀牌。
風過廊下,燭火抖了抖,未滅。
【對手兵推·二:群狼寨】
南陽西偏,群山挾著霧氣合圍成一張口。口中有寨,寨中雜處數部。本地人稱之“群狼”,大當家白額祁彌,二當家段漏,三當家石敢,皆起於黃巾散部與白波流民。寨門挑來幾麵破舊的黑旗,旗腳邊掛著骨牙、獸角,風一吹,叮當亂響。
“宛城‘票’去許都,許都三日驗。”白額祁彌把一條煙杆‘嘶’地一吸,眼睛眯成一線,“這三日,糧車改走南線。我們衝南線,撈一票大的。再把‘迎駕’的風添一添,賢相曹公忙不過來。”
段漏把玩著一枚小小的銅錢,錢孔裡穿著一截紅線:“說書的啞了一日,錢袋換了人手,‘清舌’解了半日——宛城夜裡的那隻喙,很快。北線不好動,南線可以動。南線要破,就要破‘鼓’與‘旗’:破‘鼓’——擊鼓台;破‘旗’——斬旗手。”
石敢一拍案:“那就夜裡去,挖了他們的鼓台,偷了他們的旗,再放個火!”
話未落,門外一個小廝微喘著跑進來,遞上一隻臟兮兮的布包。段漏打開,裡麵是一隻羊骨做的哨子與一小堆灰:“‘羊骨哨’,吹一聲,兩息後巷口轉角有人接;灰,是‘香灰’,聞之三息,一天之內嘴發木。”他抬眸,眸子裡有一點細冷,“我們的人在許都被抹了‘香’,還被‘掣’過手腕。那根索,不像官軍用的。”
白額祁彌吐出一口煙,煙在屋梁上散開:“有‘喙’盯著。那就換道——我們不直接動南線,先掃‘鼓台’上的四個敲鼓匠,敲匠沒了,‘鼓’就是死物。”
牆角的影裡,一道極輕極薄的影不動聲色地縮了縮,像一片黑葉子貼得更緊。影主人的指背輕輕扣了一下,一個幾不可見的暗號便順著山風鑽出寨門,落在深處。
密司後院,夜色沉如墨。鴆衛“影針”的辛刀、杜棘、白箔三人立在榆木案邊。寧采青把“群狼寨”的情報攤開,指尖在“鼓台”二字上輕點:“他們要‘破鼓與旗’,先殺‘敲鼓匠’。我們不與其爭殺——‘三準’在前,‘隻對敵,不對民’。敲鼓匠是民。我們護‘鼓’,護‘匠’,護‘旗’,斷的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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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輸仞把一隻銅鼓樣品抬來:“我把鼓心加了鐵板,外覆油衣,火焰近不了。另給鼓匠做了‘指套’,鼓槌綁腕,斷手先斷‘套’,人不傷。”
唐櫻把一包藥放在案上:“清舌、醒腦,備齊。若‘香’被他們偷學,我們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