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未明,宛城上空的雲被東風抹成一層薄絹,城門內外皆起了白霧。
鼓樓尚未擊第一記,南校場已橫陳旗海,黑底金紋的龍巢軍旗順著風向成排伏低,像一群蓄勢欲起的猛獸。鐵甲在晨氣裡悄悄出汗,凝成細珠,順著胸甲的刻紋一點點滑落,滴在地上,發出輕不可聞的“嗒”。
呂布負手立在中軍旗下,披鳳翎裘,不佩方天戟,隻著素甲。幾日來“安西三章”已由陳宮謄正、賈詡修辭、許笛試講,吏員抄錄成百餘份,攜驛遞向西去,另有“馬鹽券”“互市券”“行醫劄”等,已由沈烈和醫署、商司、密司各立格式。今日,是把文書變成馬蹄,把法度變成路。
“後院安八分,群狼已泄氣。”陳宮把最後一卷竹書合上,置於案旁,“西行諸事,可起。”
賈詡笑意淡淡,袖中扇骨敲在掌根:“西涼之行,不爭氣勢,爭的是‘慢’與‘穩’。慢,令彼方內部各自看清利害;穩,令我方後路不致搖晃。主公,一切按‘三路並舉’。”
“嗯。”呂布目光越過人頭,落在鼓隊與行醫隊之間,那裡,唐櫻正逐一過數藥箱,呂飛牽馬佇立,甲葉尚新,目光卻收得很穩。寧采青端銀牌自陰影處來,麵紗未解,手中奉上一卷極薄的“密簿”,其中標注今日夜間沿途“無形軍”可借的樓目、驛目、巷目與影匣所在。
“主公,”寧采青低聲,“從宛至上洛七十裡,密司已置三影匣;從上洛至藍田二百裡,置二影匣,皆有‘燭影’暗記。‘驛塵’沿線遞送‘可驗之票’,‘墨鴉’更新‘約文’。今日之夜,許都‘驗票局’亦將止驗轉判,‘惑’已轉為‘慎’。”
“好。”呂布接過薄簿,指腹在銀牌的喙尾輕輕抹了一下,隨手遞與賈詡,“夜裡有喙,但先護,不先啄。”
高順與張遼分立左右,高順如碑,張遼似鋒。二人皆已知“西行三路”的大略:
中路——呂布親統主力,經上洛、藍田入關中,經鹹陽沿渭水西上,取隴右諸郡;
北路——張遼領翼騎百,護潼關、監洛陽舊道、巡渭北,聯絡北地小吏與舊軍;
南路——高順以十三營拆作三楔,緣漢水經武關、散關上略陽,護行醫隊與商路,兼防羌騎、盜窠擾後。
沈烈抱著賬冊、紋票與“行棧簿”來到中軍案前,笑得像一隻把尾巴曬得通透的老狐:“‘馬鹽券’首批三十套、高鹽一百六十石,人字號紋票四百張,四角對簽具備。沿路行棧十處,‘臥牛’配挽二十,‘無聲靴’二十雙,‘掣索’三十具,皆已分發。臣再請一令——禁私兌,禁誇價,禁奪民馬。私兌奪馬者,名下‘市禁’三年。”
“許笛。”呂布側頭。
“在。”許笛提筆在“軍前法”空白處刷刷寫下:“三禁,入‘六令’後附。”他抬眼笑,“白日我來講,夜裡密司來驗。‘禁’要寫在門上,不寫在袖裡。”
“醫署。”呂布喚。
唐櫻放下藥箱,過來躬身:“行醫隊三十人,藥車五輛。‘傷寒棚’‘婦幼棚’的草案已備;‘禁藥錄’另立一頁‘西涼篇’,先救後斷,先解後施。凡鴆衛所用器與藥,皆需醫署簽發,越線者,廢其藥,記其名。”
“武庫。”
“在!”公輸仞抱著兩隻木匣,打開,一匣為袖弩,一匣為鉤爪,“袖弩改短,弩機以齒輪增力,潮濕不滯;鉤爪‘掣索’以牛筋為腸、魚膠為膜,崖可攀、敵可縛。另有‘臥牛’縮體,山路可鎖樁。鼓麵皆加鐵心與油衣,不懼火。”
呂布點頭。鼓聲未起,他先朗聲:“軍前立三準六令,舊部、新附,無不知之。三準——隻對敵,不對民;隻對事,不對人;隻成理,不成私。六令——凡出手必有驗,凡動毒必有醫,凡立案必有簽,凡行事必留痕,凡爭功必歸公,凡越界必見刑。今日起,軍中再加三禁:禁私兌,禁誇價,禁奪民馬。刻於鼓側,懸於旗下,白日可讀,夜裡可驗。”
“喏!”諸營齊聲。聲音在霧裡滾成一層低沉的潮,貼著地皮向遠處推去,推到了城牆,推到了未啟的城門,推到黎明的邊緣。
呂布轉身拾起戰袍,將裘翻至內,露出外甲上細密的磨痕。他緩緩抬手,食指與中指並攏,在空中輕輕一點——那是他一貫的“起兵令”。
鼓,起。
“咚——”
第一聲鼓把霧震開一個洞,光線從洞裡灑下,正落在中軍旗的纓尾。
第二聲鼓落在兵士的心口,把亂動的氣按住。
第三聲鼓直入城門洞,扯動了千百張在門楣下觀望的麵孔。
城裡人自發送行。屠戶把最好的五花肉用荷葉包好,塞進押車兵手裡;繡坊的娘子解下圍裙,把兩條粗布係在鼓匠臂上;龍巢書院新立的地基旁,童子們排成隊,抱著簡劄齊聲念:“約可驗,言可講,行可法!”稚聲清脆,像在城裡釘下一排看不見的小釘。
呂飛牽馬自鼓旁走過,目光掃到人群中正伸手遞水的一雙粗糙手,手背上纏著舊傷的白布——那是幾日前他在“醫署”門前陪唐櫻救治過的老匠。老匠衝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缺門牙。呂飛心口一熱,回身衝唐櫻擠擠眼。唐櫻佯怒:“少年的眼,要用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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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呂飛笑,收了那抹少年氣,整了整馬鞍。
“開門——”
城門鐵葉自兩側緩緩內拉,齒輪咬合,發出一串厚重的呻吟。陽光即刻傾泄入城,斜斜照在旗陣之上。第一隊鼓車在“臥牛”的牽挽下動了起來,鼓麵繃得緊,鼓邊油衣微亮,仿佛每一麵鼓都是一顆心臟,正在把城裡的血抽出去,送上路,再送回來。
【三路並舉·中路起】
上洛道,舊驛換新樁,驛丞立在道旁看軍。呂布親統中軍,馬蹄過處不驚塵,隊列整肅而不僵死。中軍旗下,陳宮與賈詡並騎而行,許笛攜“講風”小隊夾在鼓隊之後,所到一處,便借市棚、橋頭、廟廊即席而講——講“約”,講“票”,講“三準六令”,講“安西三章”。講到“隻對敵,不對民”時,總有人忍不住笑;講到“禁奪民馬”時,總有人當場把韁繩遞到行軍官麵前:“爺們歇馬在我屋後。”
“民心已轉。”陳宮在馬背上看風,“路的邊沿在向我們靠。”
“靠久了便成‘習’。”賈詡輕搖扇,“習久了便成‘勢’。”
“勢,一半寫在紙上,一半寫在人心裡。”呂布淡道。他在心裡把每一個“靠”字都記了一筆,記成一條細線,連成一張網。
中午時分,大軍至上洛。縣令帶吏員出迎,禮節恭謹而不諂媚。縣令側目看那行醫隊,見其先入裡坊,掛牌即診,不分漢胡,不問出身,隻問病痛,心裡一鬆。回衙自語:“宛城軍,不象是‘要吃城’的軍。”
陳宮微笑:“他該鬆,他一鬆,市就順。”
呂布不住城,借縣學空廊歇卒。許笛於廊前懸薄匕,開一刻“講風”,連堂上古聖的匾額也被他借題發揮一回:“‘信’之為用,大於‘權’。‘權’可以借,‘信’不可借,須自立。今日之票,明日之約,三年為期,試者可退,守者可升。”士人環立,或疑或歎,或記或辯。許笛笑罵出入,末了舉匕:“敢行者,一匕必誅。諸君但言,我來‘當火’。”
堂後,賈詡與陳宮相視,笑意皆在眼底。呂布負手立側廊,逆命龍瞳收斂,如一潭靜水——他在看不是一場“講”,而是一顆顆釘。釘進去了,屋子才立得久。
【三路並舉·北路行】
潼關北,渭水如練。張遼領翼騎百,晝日常化為商旅、腳夫、獵戶,夜裡巡河、巡津、巡舊道。沿線“無形軍”的“樓目”“渡目”漸漸清晰,影匣裡的紙條一換再換——“某裡古井旁有陌客夜飲”“某鋪掌櫃今晨忽換賬本”“某門第小廝與縣吏背巷密語”……零散的砂子被“燭影司”用細篩篩過,篩出幾粒鐵屑。
“董氏餘孽‘李彆駕’回關中。”張遼手指輕敲馬鞍,吐出這一句。副將問:“追?”
“不急。”張遼笑,笑裡有兵家的寒光,“他要走,我們讓他走得舒服一點,舒服到以為這條道很安全。到了隴右,我們再把路收緊,讓他覺得是自己走錯了。”
“敢問將軍,要何時收?”副將又問。
“看霧。”張遼抬頭,渭北的霧在風裡慢慢走,“霧薄,則收;霧重,則散。兵行於路,路行於心。”
【三路並舉·南路護】
漢水南轉,峽道如鎖。高順把十三營拆作三楔,一楔護鼓、一楔護醫、一楔護糧。夜裡不進山,隻守平地“喉”。群狼寨連日試探,前日被“掣索”纏了二當家段漏,今日才回過氣來,遠遠盯著“護民鼓”三字,咬牙不前。山風推著火想下,卻被崖下的“影袍”以“袖中煙”輕巧一遮,火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