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夜裡換了口氣。
大營外,春寒未退,草木才剛把綠意探出地麵,霜潮貼在甲胄與馬革之間,像一層薄薄的冷鱗。臨時帥府設在河岸高地,河麵寬靜,偶有雁聲劃過,水紋便起一圈一圈的暗光。夜漏將闌,營門處有馬嘶卻被按了下去,腳步輕急,風裡夾了點鹽腥味。
“鴆”字極小的一枚銅牌,先遞入燈下。
賈詡抬眼。燈火把他瞳仁裡的光拾得很細,像一根針。“到了?”
來人渾身濕冷,披風滴著水,腰際包裹得密不透風。他單膝著地,雙手奉上一封以黑蠟封緘的書,蠟麵壓著一個極細的紋——不是堂而皇之的印信,而是一枚經海風磨損後隻剩模糊輪廓的海燕。賈詡伸指一扣,封蠟裂開一線,黑裡透白,像夜裡閃過的一根細電。
“東南鹽幫的線,按約轉至我們手裡。”來人低聲,“江東風更緊了,前日裡袁術又遣人入會稽,私議糧道——我們截下的是第二份副本。”
陳宮與張遼、高順皆在,張遼身上仍帶著晝間校軍未散的鐵味,高順站在稍後的影裡,像一堵不動的牆。貂蟬坐在一旁,衣袂素淨,指尖輕按茶盞,盞壁的溫度尚溫,她卻像在摸一塊漸涼的玉。
呂布掀簾入帳。夜色在他肩背上重重一掛,隨步一沉,便又被他身上的火力逼退了半分。他目光掃過眾人,先落在那一抹黑蠟上,唇角輕挑了一下,伸手接過,單刀直入:“東南來的是風,還是火?”
賈詡把封緘下的幾張薄絹攤在案上。薄絹上的墨色被鹽霧侵過,線條邊緣略微起毛,偏生更顯真實。其一,是袁術使者致江東某豪族的劄子,言語間帶著“九江—會稽”之間糧道互濟的暗示;其二,是江東內府某書吏的草樣,提及“兵甲易市,今春必有強徙”;其三,是一封無署的短簡,隻有八字:“東南久陰,雷在腹中。”
“是風,也是火。”賈詡將最後一張短簡翻轉過來,背後以極細的字草草記著一段行蹤與一串暗號,“風走糧道,火走人心。”
陳宮把沙盤推近,沙盤上中原如掌,東南的海岸線以碎石拚成,像刀口邊緣細密的齒。他用兩枚白石點在江口與山道:“袁術貪而躁,孫策銳而急。二人相合,是餓虎與猛狼;二人相離,是虎咬狼、狼撕虎。主公,這是一場可做的局。”
“做局之前,先聽聽大家擔心什麼。”呂布屈指扣盞,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壓住帳內空氣的鎮重。
張遼抱拳:“末將擔心的隻有一件——若江東果真就此自亂,潰兵北竄,淮南沿線會成荒地;而我們北線與曹操相持,後勤最忌無主之地。兵者,食也;食斷,兵自亂。”
高順道:“擔憂二——局外反噬。若我們手腳太深,江東看破,孫策那般人,火一著,便要越江而來,直指我們的河防。”
賈詡不改笑意,指尖在薄絹上輕輕一點:“擔憂三——局成後,誰來收?若江東陷入內鬥卻不倒,反成尾大之患。”
呂布聽完,點頭:“說人心。”
陳宮緩徐開口:“此局若成,不靠兵刃,隻靠鏈子——把人心拴成一串。拴誰?拴張昭,拴周瑜,拴孫家的老部曲,甚至拴會稽鹽幫、山越頭目。給他們同一件東西——‘疑’。疑使連橫之繩繃斷。”
賈詡輕笑:“疑也好,貪也好,怒也好,皆可為我所用。江東如今最強之處,不是兵甲,不是錢糧,而是恃勇之氣。恃勇之氣的破法,不是硬撼,而是使其自折。”
貂蟬這才開口,她的聲音也不高,像風吹過暖盞:“折其氣,可以;但莫折其民。火要燒在他們的紙上,不要燒到百姓屋簷。”
呂布看她一眼,眼底的光明顯地緩了一瞬。他轉回案上,摸起一枚黑子,在東南海口“叩”地落下:“做局。邊做,邊護。”
賈詡與陳宮相視,各自點頭。兩人多年相爭相合,此刻在呂布一聲“做局”之下,像棋盤上兩路不同的攻勢,隱隱生出同一個眼。
“第一封信,”陳宮開列,“發往江東內府長史——張昭。以‘袁術稱帝’為刀,刺他讀書人的骨。信中附上我們從‘鴆’處截得的三條路引,再添一段揣摩——‘若袁術真成,江東不過作其東南糧倉,孫氏不過為其守倉的家臣。’讀書人最憎此輩。”
“第二封,”賈詡接道,“發周瑜。周郎心高,不屑為人副手。以‘坐而觀虎鬥,不如自選盟主’為引,故意露出一絲張昭的氣味,讓他心裡起一道‘文臣壓製’之恨,再讓他以才自居,去扯孫策的袖子。”
“第三封,”陳宮笑,“發孫家舊人朱治。此人質樸近古,有‘家事’與‘宗族’的重。信裡隻說一句‘袁術欲割吳郡舊族田’,再附上兩名走卒的口供。他不必懂天下,隻要護自己一畝三分地,也會動。”
“第四封,”賈詡以指敲案,“發會稽鹽幫盟頭。鹽利血利,最交惡袁術。給他證據,給他路,給他一個名分——‘護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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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封,”陳宮眼睛一亮,“發孫策的母親吳夫人。婦人之心,柔勝剛。寫‘江上多事,望勿輕動’,以‘孝’字壓之,以‘安’字安之。”
“還有第六封。”賈詡笑意更深,“發袁術——假的。言江東已與北線有締約之意,願以海鹽換馬。讓他誤判,讓他怒。怒則失衡。”
帳內靜了片刻。張遼與高順交換了一個極輕的眼色。貂蟬從盞邊抬眸,燈火在她睫毛上鋪了一層細光。她看著呂布,輕聲道:“你還差一封。”
呂布不語,掌心把那枚黑子壓了壓。他看著沙盤上的江東,像看一條在霧裡呼吸的龍。他慢慢地道:“第七封,給孫策。”
眾人俱是一滯。賈詡挑眉,嘴角微微上翹:“直遞上門?”
“直遞。”呂布道,“彆寫多,彆寫深。就寫五個字——‘江東,自守可也。’再添三行:‘北地虎狼相搏,三年之內,東南勿北顧。三年之後,願與江上好會。’”
陳宮猛地一笑:“借他一個‘王’的虛名,讓他坐在自己的江上,當個江主。他若真由此自守,三年足矣;若不自守,他會想——我呂布何以敢直書此語?他便自疑。疑生,兵緩。”
“緩,不敗。”高順沉聲應了一句。他不善多言,這四字卻像釘子,穩穩敲在木裡。
張遼仍謹慎:“主公,這樣直遞,若被袁術截去——”
“那他更怒。”賈詡笑,“怒則亂。李傕郭汜當年就死在這個‘怒’字上。”
呂布擺手,示意將一切細目落於書。他把案上的狼毫挑起,蘸墨,墨入毫端,黑亮得像夜色裡的一滴星子。他沒有立刻寫,而是把筆橫在食指與中指之間,抬眼望向帳外。帳簾縫裡,夜色像一泓深水。風把簾角掀起又壓下,仿佛無數次的呼吸。
貂蟬忽道:“等一等。”
眾目轉她。她站起身,將盞裡最後一口熱粥,輕輕倒在一旁的銅盆裡——那是給營外流浪小兒預備的粥底。她看著粥在銅麵上鋪開一層淺淺的暖,低聲:“不寫傷人句。寫‘自守’,不寫‘稱尊’。寫‘江上好會’,不寫‘盟主坐定’。留一線情麵,彆人才願意給你路走。”
呂布點頭,笑意很薄,卻是真心的。他把筆落在絹上,字如刀斫,冷直中帶一點火——
“東吳孫郎親鑒:北地虎狼相搏,今歲未已,三年為期,江東自守可也。若能屏袁術之虛名,自治州郡,善待故舊,毋擾淮北,三年之後,願攜並州諸將,泛舟江上,置酒會稽,敘英雄耳。”
短短數行,墨香還未乾,已經有風從字縫裡透出一種極輕的笑意。那是掌棋者對棋局的自信,不是狂妄,是一種會在關鍵一子靜靜落下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