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江麵按成一塊墨,隻有星光在水皮上碎成零星的銀屑。
風從東南來,潮意鹹濕,帶著蘆葦的清和與火油未散的辛辣。江上帆影稀疏,偶有漁舟以燈為眼,眨兩下便又沉入陰影。靠近江心的一葉輕舟,篷收得極低,舟頭一盞小燈,罩以青紗,燈焰像在袖口裡喘氣。
船上坐著兩人,一槳一客。搖槳的是個髯短的老水手,背脊駝得像個問號;坐在船尾的年輕人披著粗布鬥篷,清瘦,眉眼溫潤,指尖捏著一片薄竹,不時拿來擋風。咳聲極輕,像輕掐琴弦。
“奉孝,風更緊了。”老水手壓低聲音,“再過一段便入江心,左右都沒有遮攔。”
年輕人抬眼,眼中有一層常年病色才有的潮潤,卻不顯委頓。他笑了一笑,笑意像燈焰上掠過的一點亮,“江心無遮,才是遮。人多之處要小心,人少之處隻要膽。”
他姓郭,名嘉,字奉孝。世人後來叫他“鬼才”。此時他尚不名滿天下,然而那股子“看破不說破”的氣兒,已在眉梢住下。
老水手咂了一下牙,槳板在水裡一沉一提,漣漪鋪開。“‘鴆’的暗號今夜動了兩次,江上有眼睛。”
郭嘉把薄竹含在唇邊,吹出一聲極細的笛音。青紗燈下,音如細線,直直刺入風裡,倏而又斷。他低聲道:“眼睛未必都是敵人的。江東人愛整齊,愛把危險擺成排。若是伏,我看得見。真要殺我,不會用排場,用刀子就夠了。”
“主公說你這張嘴比戟尖還利。”老水手笑,“可彆被美名壞了事。”
郭嘉輕咳兩聲,側耳聽風,忽然以竹片輕敲船舷三下,節奏與先前那段笛音同拍。遠處蘆葦裡立刻回了三聲,像三隻浮在水麵的小魚吐泡,便沒了。老水手心裡一鬆:“是我們的人。”
“不。”郭嘉搖頭,“是江東的人——但願是聰明的江東人。”
舟行過江心,夜色像被刀裁了一道口子,有火,有影。前方斜刺裡伸出一艘畫舫,船身漆成烏木色,欄板雕雲,掛了素色帷幔。帷幔後有琴聲,和風,同它一起湧來的,還有二十餘支弩箭的冷意。兩頭小艇如魚尾般散開,把輕舟夾在中間。
老水手把槳板一橫,輕舟穩住。郭嘉用袖口擋了擋燈,起身,斜係的鬥篷露出內裡月白,腰間隻束一柄折扇,並無半寸兵刃。他朝畫舫抱了抱拳,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渡過了水麵:“江風寒,驚舟了。郭某奉友人之命,夜來請教江上美名。”
琴聲未斷,帷幔微啟,一行人影在燈下拉出薄長的影子。為首者身姿修長,束發高冠,冠上插一枚白玉笄,映得他顳畔生光。眉如遠山,目若含星;一身素甲罩在淺絳色錦衣外,矛盾卻調和,文雅裡帶著兵氣。他不報姓名,隻抬手一按,弩矢齊藏。
有人低聲道:“公瑾?”
那人不答,隻笑:“江上風大,還是船中敘話。”
兩舟靠攏。老水手正要相幫,已有人輕捷如貓地跳來接纜。郭嘉將鬥篷一收,衣擺隻在船沿上輕輕一拂,腳步穩,便已登了畫舫。他回頭看了老水手一眼:“半個時辰後,若我不回,便順流而下,見‘鴆’字牌處報信。”
老水手眼睛一紅,悶聲應了。郭嘉隨那人入舫。
舫內布設無華,一張長案,一張琴,一盞茶,一個人。那人正是江東周郎。周瑜伸手示意坐,指尖極白,甲縫修得一絲不亂。郭嘉拱手:“周公瑾?”
“郭奉孝?”周瑜眉梢挑了挑,“江上初會,都是名諱,不用謙讓。”
兩人相看一笑,刀意與香意都淡了些。周瑜把琴尾輕輕一撥,餘音未散,“奉孝行來無聲,膽氣卻不輕。若是刺殺,你太瘦太白;若是遣使,你又太直接。看這江上風色,呂奉先果然是要下真棋——敢直書‘自守’,敢派‘鬼才’來。”
“美周郎的名,郭某早聞。”郭嘉坐定,視線從琴案掠過,看見案上壓著一封黑蠟信,蠟麵上刻著海燕的暗紋,知道那是昨夜遞入江東的七封之一。他笑道,“‘美’字不在麵上,在骨裡。骨裡不隻是風雅,還有鋒,這才穩得住江。”
周瑜自倒茶,茶是新雨過後第一鍋雨前,一股嫩青氣,直衝舌根。他難得沒有先開玩笑,而是直問:“奉孝如何看我江東?”
“看江,不看東。”郭嘉答得更直,“江自己會說話。它在說——上遊泥沙剛剛衝出一處新灘,下遊暗留一條支汊。沙,是北方諸侯的心;汊,是袁術的手。潮漲潮落,主公若執槳逆衝,舟必顛;若順勢,舟自穩。”
“所以‘自守’?”周瑜笑意淡,目光鋒利,“你們的‘自守’是要我孫氏失了銳氣?”他指了指案邊的長弓與橫刀,“伯符用的不是軟刀。”
“鋒利的刀,太喜歡劈木頭,就容易崩。”郭嘉不急不徐,“自守不是折氣,是養氣。三年。我們要北上與曹操相持,袁紹與之角力,黃河以北必是一條噬人的線。江東若能在這三年裡把糧倉織密,把水軍磨齊,把山越安撫,把舊族與新附連成一串——等北地的狼群咬得差不多了,江上出一聲‘唱’,便是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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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輕輕點頭,指尖敲琴,叮咚一聲,“你把未來說得太好聽。可我更想知道,你們憑什麼相信江東會聽?”
“憑兩樣。”郭嘉伸出兩指,“其一,證。其二,情。”
“證?”周瑜眼睛一亮。
郭嘉從袖中取出一枚小竹筒,抽出幾頁薄絹。薄絹上是以亂草書寫的行跡,標記著九江、廬江、會稽之間三條糧路的密購線,又有鹽幫的上岸碼頭與彼此的暗號。還有一頁,是袁術使者與會稽某豪族的密劄,措辭諂諛,卻藏不住把江東當“東南糧倉”的意圖。周瑜目光一掃,眉梢壓低了半分。
“情呢?”他抬眸。
“情——”郭嘉微笑,“江上的人講‘故舊’。孫家的江東不是一日就能安的。公瑾有舊人,有新軍,有文士,有武夫,有鹽客,有山越,有漁父,有無姓的百姓。我們給江東的是一句‘留麵’——信裡沒有‘尊’,沒有‘盟’,隻寫‘自守’與‘好會’,這是尊你們自家的人心。我們也給自己留了麵:不求你今夜立字,隻求你心裡立一道尺。”
他頓了頓,“還有一點小情,或許不值一提。我來時,‘鴆’截到一簡——東萊黃縣一位母親求鹽求米。我主遣人匿名賑之,三年;並遣人暗護其家。江東風急,先護民心,後談大義。公瑾若覺可笑,權當我等這一路人還有點不太像謀士的多情。”
周瑜指尖停在琴弦上,微微一震。他眼底火色一斂,像江麵上被風壓下的光。良久,他道:“我討厭你們這般會挑人心軟處。”
郭嘉垂眸:“人心都是軟處,硬處在骨頭。骨頭交給江上刀槍去練就好。謀者碰人心,武者練骨頭,各司其職。”
“各司其職。”周瑜把四字複了一遍,將薄絹按回竹筒,抬手一拂,屏風後走出兩人,皆是江東心腹。一位眉目深沉,正是張昭;另一位青衫如洗,年少英氣,正是魯肅。張昭拱手,先謝:“此中情實,昭某受教。”
郭嘉起身還禮,“昭公操守,郭某久聞。此劄隻是給讀書人一個‘義’字,不敢過。”
魯肅卻直爽:“三年之約,我聽著心熱。隻是江上兵不上水,糧不上岸,如何‘養氣’?我有兩事請——其一,互市;其二,舊將。互市要鹽、要藥、要鐵;舊將,要放一個人回來,給江東長根。”
“太史慈?”郭嘉笑著點魯肅一眼,象是當場把他胸中所想挑了出來。魯肅一怔,隨即也笑:“奉孝果然鬼。”
“鬼是人叫的。”郭嘉輕輕咳一聲,壓住喉間那道癢,“太史慈在北地有一線與我們相接。若江東自守,可放歸。可這事我不能立刻應,需回去請主公允。我可以先遞一紙信約,約成,立兌。”
周瑜聽到“太史慈”,目光深處一閃。那是少年時的舊交,是江上風雨裡並肩的影。他把這絲波瀾按住,隻問:“互市如何?”
“互通三處。”郭嘉豎起三指,“成皋以北,以藥換鹽;壽春以南,以馬換粟;臨淮渡口,以鐵換布。三處隻是橋,不是路。橋隻在水高時放下,水低時收起。誰先動兵,橋先撤。公瑾這邊若要校試水軍,我們會照會沿岸軍府,給你一段夜航的安靜。”
周瑜笑出聲來:“你倒大氣,替我安排得妥妥帖帖。”
“不是替你,是替江。”郭嘉正色,“江是一道牆,我們都不該把牆打得太早。”
張昭低低道:“好個‘牆’。”他眼神一轉,落在周瑜臉上。周瑜與他對視,不多言,琴上忽然一聲急促,仿佛長江中有一個暗礁被鼓浪撞了一下。他道:“奉孝,你既敢獨來,心中必有退路。說說看,你還有什麼要我們做的?”
“做兩件小事。”郭嘉伸手在案上抹出一塊空,“第一,借我一羽。”
“箭羽?”周瑜挑眉。
郭嘉點頭:“羽上塗你的香。我回去時會走一處江畔小渡,途中設下兩處破綻,借袁術的人來截。你們不必出手,隻要讓他們聞到這香——他會以為這條線與你們有染,去冒犯你們的人,江東自然不肯。這個怒,替你收一個。”
周瑜眼中笑意濃了:“第二件?”
“第二,今晚之後,請你彆表態。”郭嘉凝視他,“江上的人世麵都不淺,若你今夜就召軍議、出告示、斥袁術,必有反彈。情要像雨,夜裡落,早上才見地濕。”
周瑜“嗯”了一聲,又不置可否。他忽然起身,負手走到船窗邊,帷幔一掀,有風灌入,吹得燈焰偏成一彎。他道:“奉孝,你們北地的風很硬,吹起沙來叫人睜不開眼。我江上的風,比你們的風濕,濕便有黴。黴久了,骨頭也軟。‘自守’二字,若換人來講,我會當場把他扔下江去。你來講——我信七分,不是因你講得好,是因你敢來。”
郭嘉拱手:“敢來,是因為我主在背後撐著。我是人,他是戟。”
“他?”周瑜回頭,“呂布?”
“呂布。”郭嘉認真點頭,“你知他一戟能裂人陣,卻未必知他能忍。他這一忍,不是被逼,是選擇。他不是靠天,不靠命,隻靠‘決定’。今晚我來,是他的決定之一——把江東當成對手看,也當成將來可飲酒的朋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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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酒?”周瑜笑意又起,“江上好酒多。”
郭嘉也笑:“並州的馬也多。”
二人笑聲未絕,船外忽有利箭破風,“咻”地擦帷幔而過,箭尾“啾啾”一陣鳴叫,隨之是幾道黑影趁浪而起,踩著小艇踏舫邊,刀光在燈下一閃一閃。畫舫兩側的江東快手齊出,弩機一壓,繩索一拋,黑影便被拖去如泥鰍。又有一人以短匕直撲舫內,被門側魯肅一肘撞飛。周瑜沒有看那幾人,隻伸手把琴蓋合上,“叮——”一聲長顫,像給襲擊者敲了個喪鐘。
郭嘉坐如山,連咳都沒咳。他隻是伸手從案邊取起一支未完的香,嗅了嗅,輕笑:“果然是你的香。江上好香,名叫‘梔子雨’?”
周瑜也笑:“奉孝,江上偷襲,算我的失禮。”
“無妨。”郭嘉搖頭,“我正好借你這一驚,給袁術遞個‘錯意’。你的人不用殺他,放一個回去——記得讓他帶著這香。”
魯肅拱手領命,轉身把人“送”下江。張昭卻目不轉睛地看郭嘉,像在看一柄不出鞘的刀。他忽然問:“奉孝,若三年後北地不決,你們怎麼辦?”
郭嘉想也不想:“第四年,我們來江上請酒。酒裡不摻辣。”
張昭笑了:“貧嘴。”
周瑜擺手,止了玩笑。他從袖中取出一支白羽箭,箭上纏著細細的梔子絲繩,遞與郭嘉:“你要的羽。若遇急,折羽為號,江上自有漁火接應。你說‘彆表態’,我聽;我也要你聽我一句——江上之人,最恨被輕視。‘自守’不是‘自縛’,望你回去轉告呂布:孫策不是隻會使刀的少年。”
郭嘉鄭重接箭,低聲:“我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