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掃尾工作,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霜降裡完成的。
前一天還覺得日頭晃眼,夜裡一場北風刮過,清晨推開門,地上、草葉上、屋頂的破瓦上,就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寒氣像是無形的細針,直往骨頭縫裡鑽。田裡最後幾壟紅薯必須搶在凍土前刨出來,男女老少都上了陣,嗬出的白氣連成一片。
陸信掄著鎬頭,虎口震得發麻,卻一下比一下狠。仿佛要把對未來幾個月分離的不安,全都發泄在這片即將封凍的土地上。蘇寧跟在一群婦女後麵,把刨出來的紅薯撿到筐裡,手指凍得通紅僵硬,心裡也像這天氣一樣,七上八下。
紅薯終於搶收完畢,堆在生產隊的倉庫裡,像一座座暗紅色的小山。秋收,算是徹底落幕了。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短暫的、夾雜著疲憊和鬆弛的寂靜。然後,另一種緊張感開始蔓延——修水庫的名單,要公布了。
這天下午,生產隊部的土牆外,黑壓壓圍了一圈人。男人們大多沉默著,蹲在牆根下抽煙,女人們則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誰都知道,修水庫是苦差事,但雙倍工分和補貼,對任何一個掙紮在溫飽線上的家庭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或者說,是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陸信站在人群外圍,靠著棵老槐樹,雙手插在褲兜裡,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卻銳利地掃過隊部那扇緊閉的木門。蘇寧站在他身邊稍後一點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心跳得厲害。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大隊書記王建國和會計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張紅紙。人群瞬間騷動起來,往前湧去。
王建國清了清嗓子,開始念名字。每念一個,下麵就響起一陣或鬆氣或歎息的聲音,被念到名字的男人,有的咧嘴笑,有的愁眉苦臉,家屬的表情更是各異。
“……趙滿屯,劉鐵柱……”名字一個個念過去,蘇寧的心一點點提到嗓子眼。
終於,“陸信。”
王建國念出這個名字時,語氣似乎頓了頓,目光也朝陸信這邊看了一眼。
陸信臉上依舊沒什麼波瀾,隻是插在褲兜裡的手,幾不可察地握緊了一下。他直起身,撥開人群,走上前去。
蘇寧看著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她隻覺得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生怕被人看見眼裡的濕意。
名單念完,有人歡喜有人愁。王建國又講了幾句鼓舞士氣、注意安全的話,人群便漸漸散了。陸信拿著那張蓋了紅印的“派遣通知”,走回蘇寧身邊。
“三天後出發。”他把通知折好,塞進上衣口袋,聲音平靜。
“……嗯。”蘇寧低低應了一聲,喉嚨發緊,說不出彆的話。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得像兩尊移動的雕像。秋風卷起落葉,在腳下打著旋兒,發出枯燥的沙沙聲。
接下來的三天,像是被按了快進鍵。
陸信開始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幾件打補丁的舊衣服,一雙磨得快透底的解放鞋,那條硬邦邦的舊棉被,還有蘇寧連夜趕工、用最厚實的粗布新做的一雙布鞋和幾雙鞋墊。他把這些東西捆成一個不大的鋪蓋卷,又檢查了一遍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用舊布條仔細纏好刀柄。
蘇寧則像隻過冬的鬆鼠,拚命地往家裡囤積東西。她把曬乾的豆角、蘿卜乾裝進壇子,把僅有的那點細糧鎖進櫃子,又去代銷點用積攢的工業券換了兩包最便宜的經濟煙,塞進陸信的行李裡——她知道,在那樣的工地上,煙有時能頂大用。
她還偷偷用係統積分,兌換了一小瓶效果更好的消炎藥粉和幾卷防水繃帶花了足足30積分,心疼得直抽抽),用油紙包了又包,趁陸信不注意,塞進了他棉被的夾層裡。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超越這個時代的事了。
第三天傍晚,陸信去了蘇家一趟。回來時,天色已經擦黑,他臉色如常,隻對蘇寧說了句:“說清楚了。”
蘇寧沒問他是怎麼“說清楚”的,但從他平靜的語氣裡,能猜到大概不是溫和的商量。她心裡稍微安定了些。
最後一晚,破屋裡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蘇寧做了一頓相對豐盛的晚飯,炒了雞蛋,蒸了臘肉,甚至把留著過年的一點糯米也拿出來煮了飯。兩人對坐著,卻都沒什麼胃口,機械地咀嚼著,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