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懋飯店的宴會廳,是一隻被無形巨手托舉在半空中的、流光溢彩的琉璃盞。無數片奧地利水晶自穹頂巨大的吊燈垂落,將冰冷而璀璨的光屑,慷慨地潑灑在熨帖的燕尾服、光滑的絲綢裙裾以及人們精心雕琢的笑容上。空氣沉重地攪拌著哈瓦那雪茄的焦香、巴黎香水的馥鬱,以及一種更為隱秘的、如同電路過載前般的微弱焦糊味——那是野心、欲望與猜忌在高溫下無聲燃燒的氣息。這裡,每一句寒暄都可能是一次密碼傳遞,每一次碰杯都可能是一次心照不宣的結盟或試探。對肖衍而言,踏入此地,意味著一場無聲戰役的號角已然吹響,他的武器不是槍炮,而是浸染著毒液的優雅、無懈可擊的表演和深不見底的城府。
在那些穿梭不息、托舉著銀盤的侍應生眼中,這輝煌殿堂不過是不斷重複的清潔、服務和對於微薄小費的卑微期盼,他們的身影是廳堂裡活動的布景,見證著繁華卻從未真正融入。對於宴會的主人——那位鬢角斑白的英國爵士而言,這是維係殖民體麵與影響力的最後舞台,是他在遠東棋局上落下的一枚彰顯存在的閒棋,儘管棋盤邊緣已然崩裂。而在幾位倚靠廊柱、看似慵懶的男士——76號特務的便衣眼中,這衣香鬢影不過是便於監視的迷彩,他們鷹隼般的目光衡量著每個人的利用價值與潛在威脅,腦中飛快計算著敲詐或逮捕的價碼。至於那些真正的權力玩家:洋行大班、汪偽政府的實權人物、日本商社的代表,這裡則是信息的黑市、權力的交易所,一句輕描淡寫的“內部消息”足以在明日市場上掀起驚濤駭浪。
肖衍的出現,宛若一滴溫度恰好的水銀滑入滾熱的油鍋,悄然而有效地改變了某些反應的流向。他並未選擇鋒芒畢露的白色禮服,而是一套剪裁極致合身的深灰色英國呢絨三件套,領結如同一個沉默的句號,緊扣在他一絲不苟的儀容之下。他手中香檳杯裡的氣泡細小而持久地上升,如同他腦海中不斷翻湧又迅速被壓下的策略與計算。他的動機明確如手術刀:必須在今夜,於這浮華泥沼中,精準捕獲那條能引領他遊向情報核心的“魚”——或許是那位掌管戰略物資批文的汪偽部長,或許是知曉日本銀行最新動向的金融買辦。他的每一個微笑弧度,每一次握手力度,都是經過無數次心理預演的成果,然而在他意識深處,一個冰冷如磐石的核心始終警醒:你是“白鴿”,而非肖衍,切勿沉溺於這虛假的笙歌。
廳堂一角,菲律賓樂隊慵懶地吹奏著《夜來香》的調子,甜膩的旋律纏繞著觥籌交錯的脆響,氤氳出一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荒謬與悲涼。肖衍的目光如精準的探針,掠過舞池,忽然在一個細節上定格:一位日本森田商社代表的夫人,墨色和服袖口上,用金絲繡著精致的“雀躍楓葉”家紋。情報網的碎片瞬間在他腦中拚接:這是關西森田家族的標誌,與掌控華中經濟命脈的上海井上派係積怨已久。這個看似風雅的點綴,實則是解讀日商內部傾軋的微妙注腳,一枚悄然落入他情報拚圖的小小齒輪。
他的機會隨著一位目標人物的落單而出現。英國彙豐銀行董事經理羅傑斯先生,剛擺脫幾位阿諛奉承的橡膠商,正略顯疲憊地走向酒水台。肖衍並未急切靠近,而是等待其端起一杯威士忌的片刻,才步履從容地上前。“羅傑斯先生?但願我沒有打擾您片刻的清閒。我是肖衍。方才無意間聽聞您對法幣與軍票彙率走勢的見解,實在令人茅塞頓開。”他開口是純正而略帶保守的牛津腔,語調是恰到好處的欽佩與謙遜,瞬間消除了距離感。羅傑斯訝異轉頭,看到一個東方麵孔擁有如此地道的英倫口音,頓生好感:“哦?肖先生對金融市場的脈搏也有興趣?”“家學淵源,家父曾供職於中國銀行,晚輩不才,隻能在商言商,做些進出口的小營生,不得不時刻關注這些波動。”肖衍微笑,巧妙鋪墊背景,同時自貶以降低對方戒心,“尤其眼下這般光景,英鎊、美元、軍票、法幣……比黃浦江的潮水還要難以捉摸。有時覺得,需要的不是經濟學學位,反倒是一副塔羅牌。”他語氣詼諧,舉杯微抿。羅傑斯聞言開懷大笑,戒備之心鬆懈大半:“塔羅牌!妙極了!肖先生,在此地,有時候野性的直覺遠比枯燥的報表更可靠。譬如,”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帶著分享秘密的親昵,“我直覺某些大宗貨物的進出口許可,下個月的審核會變得異常……嚴苛。”“噢?”肖衍眉梢微挑,恰到好處地流露出關切,“這倒是至關重要的風聲。看來我得儘快約工部局商貿處的幾位朋友,打幾圈橋牌,探探口風了。”他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向真正目標——掌控實權的汪偽官員圈子。
就在這時,一個清冽、準確如手術刀的中文女聲介入,帶著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東瀛口音:“看來羅傑斯先生又在傳授他享譽金融圈的‘直覺預測學’了。”肖衍心弦驟然繃緊,但麵部肌肉鬆弛如常,優雅側身。來人正是碼頭有一麵之緣的白衣女子,此刻她一襲墨綠色暗紋縐紗旗袍,領口一枚冰種翡翠蜻蜓胸針流光瀲灩,襯得她麵容冷豔,目光卻銳利如探照燈,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這位是南造雲子小姐,梅機關的特聘經濟顧問。”羅傑斯顯然與她相熟,笑著引薦,“雲子小姐,這位是剛回國的肖衍先生,年輕有為。”“顧問?”肖衍伸出手,笑容完美無瑕,話語卻暗藏機鋒,“雲子小姐如此年輕俊彥,便能躋身如此機要部門擔任顧問,實在令人驚歎。”他刻意點出她年齡與職位可能存在的反差,進行溫和的試探。南造雲子——蘇黛,與他指尖輕輕一觸,冰涼如玉。“時代激流,汰舊立新。如今帝國看重的是絕對的能力與忠誠,而非論資排輩的陳舊觀念。”她回應得滴水不漏,目光卻如精密儀器般掃描著他的麵部細微表情,“倒是肖先生,甫一抵滬,便對工部局的公務如此上心,這份……熱忱,令人印象深刻。”“蠅頭微利,養家糊口而已,讓雲子小姐見笑了。”肖衍坦然承接她的審視,將試探化為無奈的自嘲,“無非是想在這錯綜複雜的局勢裡,尋一條安穩的謀生之道。畢竟,”他話鋒一轉,語氣染上一絲沉重的感慨,借用了碼頭所見,“這十裡洋場,霓虹雖炫,但水下的暗流漩渦卻能噬人。一著不慎,便可能迷失方向,甚至……舟覆人亡。”他既是對環境的感歎,也暗含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投石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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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黛唇角彎起一個極淡、幾乎不存在的弧度,冷光在翡翠胸針上一閃而逝:“哦?肖先生才下客船,便已洞察浦江下的暗流了?這份敏銳,果然非同凡響。”她巧妙地將焦點引回肖衍自身,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碼頭事件與己有關,卻坐實了他的“觀察者”身份。這一刻,肖衍感受到一種冰冷的興奮,如同獵手終於確認了強大獵物的蹤跡,但隨之而來的是更為沉重的壓力——他已被這條美麗而致命的竹葉青牢牢鎖定。
一番暗流湧動的簡短交鋒後,蘇黛翩然離去,宛若一滴墨汁融入深潭,無聲無息。肖衍繼續與羅傑斯周旋,又套取了些關於航運線路的模糊信息,但他深知,今夜最大收獲,是確認了南造雲子的存在與危險性。晚宴尾聲,微醺的羅傑斯被友人攙扶離去。肖衍正欲離開,一位侍應生無聲靠近,遞上一個雕花純銀煙盒:“先生,您的煙盒落下了。”肖衍心下凜然——他從不使用此物。麵上卻不動聲色,道謝接過。煙盒沉甸甸的,浮雕花紋精致繁複。他將其納入西裝內袋,如同收下一枚不知是福是禍的符咒。
回到華懋飯店頂層的套房,窗外是依舊星河般璀璨的上海之夜。黃浦江的航船燈火,如同散落黑絲絨上的碎鑽。肖衍獨立窗前,良久,才取出那枚銀煙盒。他指腹摩挲過冰涼的盒蓋,輕輕開啟。盒內無煙,唯有底層天鵝絨襯墊上,靜臥著一張折疊得方寸不差的薄紙。展開。上麵沒有任何文字。隻用極細的墨線,勾勒著一隻振翅欲飛的白鴿,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見,眼神銳利,望向遠方。窗外霓虹閃爍,變幻的光影掠過他驟然收縮的瞳孔,映亮了他唇角一絲冷峻而了然的弧度。舞台已然備好,對手已然登場。而這無聲的指令,預示著他在孤島之上的第一曲獨舞,即將開場。這繁華絕倫的華爾道夫晚宴,不過是他鋒芒初露的序曲,真正的風雲,正在這璀璨夜幕下悄然彙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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