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百樂門舞廳仿佛一座懸浮於孤島之上的海市蜃樓。水晶吊燈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折射出衣香鬢影的迷離光暈。留聲機裡流淌出爵士樂隊的靡靡之音,薩克斯風慵懶地纏繞著舞客們的腳步。空氣中混雜著高級香水、煙草和酒精的氣息,營造出一種醉生夢死的虛幻氛圍。這裡是上海灘最負盛名的交際場,也是情報世界裡最危險的暗礁區。每一張笑臉背後可能藏著算計,每一次旋轉可能帶著目的,每一句耳語可能包裹著試探。今夜,這裡即將上演一場精心編排的探戈,舞步與心機共舞,優雅與危險並存。
對於慕名而來的外國水手和暴發戶而言,百樂門是東方巴黎的極致誘惑,是金錢可以買到的極致享樂。對於某些政府要員和商業巨子,這裡是拓展人脈、洽談生意的絕佳場所,舞池邊的卡座裡可能敲定著影響市場的重大交易。而在肖衍眼中,這裡是情報交換的天然掩護場所,嘈雜的環境、頻繁的人員流動、適度的肢體接觸,都為秘密交接創造了條件。但對蘇黛和她的76號特工而言,這裡則是布網垂釣的理想池塘,她們像觀察水族箱一樣審視著每一個可疑的身影,等待著獵物在放鬆警惕時露出破綻。
肖衍身著剪裁完美的白色晚禮服,領結一絲不苟,袖扣是低調的藍寶石材質。他斜倚在吧台邊,指尖隨意把玩著一杯未動的香檳,目光懶散地掃過舞池,完美扮演著一位縱情享樂的銀行家。隻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察覺,他看似隨意的站位實則視野極佳,能將入口、樓梯和大部分卡座儘收眼底;他每一次舉杯的動作都恰到好處地掩飾了他觀察特定方向的視線;他耳中聽到的不僅是音樂,更是周圍碎片化的對話,大腦如同精密的篩網,快速過濾著可能有用的信息。
他的目標,是日本“丸紅商社”的董事經理鬆本重太郎。據“夜鶯”情報提示,此人與“日暉計劃”中的戰略物資調配密切相關,且生性嗜賭好色,是突破口的不二人選。而鬆本此刻正坐在舞池對麵的vip區域,被一群阿諛奉承之人包圍著,目光卻不時瞟向舞池中一位身姿格外婀娜的女郎。
與此同時,在二樓一個掛著“經理室”牌子的房間內,蘇黛正透過單向玻璃窗,冷漠地俯瞰著樓下喧囂的舞池。她今日未穿軍裝,而是一身墨綠色絲絨旗袍,鬢邊彆著一枚翡翠發卡,高貴冷豔,與周遭環境既融合又疏離。她手中也端著一杯酒,卻是純威士忌。“目標出現了嗎?”她輕聲問身旁的下屬。“出現了,鬆本在預定位置。蕭琰也在,在吧台。”下屬低聲彙報,“按您的吩咐,已經安排了‘蝴蝶’接近鬆本。我們也確認了,肖衍的人,‘小山東’,偽裝成了侍應生,在那邊區域服務。”蘇黛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很好。看緊‘小山東’,但不要動他。重點是肖衍和鬆本。我要知道,肖衍究竟想從鬆本那裡得到什麼,以及他準備用什麼方式得到。”她頓了頓,“那台收音機,有什麼新發現?”“沒有,信號再未出現。但我們加大了排查力度,特彆是外僑和上層華人住所。”蘇黛不再說話,目光如鷹隼般鎖定樓下的肖衍。她享受這種貓鼠遊戲,享受在出手前洞悉對手一切意圖的快感。
舞曲變換,一支舒緩的布魯斯響起。肖衍知道時機已到。他看見那位被蘇黛稱為“蝴蝶”的豔麗女郎已成功邀得鬆本共舞。他整了整衣領,從容地走向一位剛剛落單的、與鬆本同行的一位日本商人的女伴——一位有些緊張的中國名媛,發出了共舞的邀請。這是計劃的第一步:通過共舞,自然接近鬆本所在區域。
舞池中,人們成雙成對,隨著音樂輕輕搖曳。肖衍舞技精湛,帶領著女伴不著痕跡地向鬆本和“蝴蝶”的方向旋去。他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與女伴說著無關痛癢的社交辭令,眼角的餘光卻時刻測量著與目標的距離,觀察著“蝴蝶”與鬆本的互動。他聽到鬆本用帶著濃重口音的中文在對女伴吹噓著什麼“支那……礦產……大日本帝國需求……”之類的片段詞語。
機會稍縱即逝。就在兩支舞曲交替、燈光短暫昏暗的瞬間,肖衍與“小山東”扮演的侍應生有一個極短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交錯。“小山東”手中的托盤微微一斜,一杯酒險些灑在肖衍身上。“小山東”連聲道歉,用毛巾為肖衍擦拭。一遞一接之間,一個微縮膠卷已經從“小山東”指縫落入肖衍掌心,而肖衍指尖一枚特製的、類似硬幣的金屬信物,則到了“小山東”手中。整個過程不到兩秒,在嘈雜的環境和肢體動作的掩護下,完美得如同從未發生。
這枚微縮膠卷裡,是肖衍根據“夜鶯”情報製定的進一步查證計劃,需要“小山東”的交通員網絡儘快送出。而那枚金屬信物,則是確認指令已收到的憑證。肖衍想起《孫子兵法》中的“微乎微乎,至於無形;神乎神乎,至於無聲”微妙啊微妙,到了不露形跡的境界;神奇啊神奇,到了無聲息的程度),情報工作的最高境界,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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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報順利交出,肖衍內心稍定。然而,他剛將女伴送回座位,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一個冰冷而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肖先生,好雅興。不知可否賞光共舞一曲?”是蘇黛。她不知何時已悄然下樓,出現在他身後,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社交微笑,眼神卻銳利如刀。
肖衍心中一凜,但瞬間恢複常態,優雅轉身,執起蘇黛的手,行了一個吻手禮:“蘇小姐邀舞,是我的榮幸。隻怕我的舞技,入不了您的法眼。”“肖先生過謙了。”蘇黛步入舞池,自然地將手搭上他的肩,“誰不知道華懋飯店的肖經理,是上海灘最有風度的紳士。隻是有時風度太過,容易讓人誤會……所圖匪淺。”音樂響起,是一曲探戈。節奏鮮明,充滿張力與對抗性。“蘇小姐說笑了。”肖衍引領著舞步,應對自如,“在這孤島之上,不過是及時行樂,還能圖什麼?倒是蘇小姐,日理萬機,還有興致來舞場散心,才令人意外。”“舞場有時比辦公室更能看清人。”蘇黛的目光緊鎖肖衍,步步緊逼,高跟鞋清脆的叩擊聲如同倒計時,“比如,有的人看似沉醉音樂,眼神卻總是追逐著不該關注的人;有的侍應生笨手笨腳,卻又太過機靈。”肖衍的心沉了下去,她看到了?還是隻是在試探?他一個利落的旋轉,化解了蘇黛試圖主導節奏的企圖,微笑道:“哦?看來蘇小姐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辦案?不知今晚,誰是那個幸運的‘嫌疑人’?”“也許每個人都是,也許都不是。”蘇黛也報以微笑,卻寒意森森,“我隻是好奇,什麼樣的信息,值得在舞池裡,用那麼驚險的方式傳遞?一枚硬幣?還是一句口信?”音樂驟然加強,肖衍順勢將蘇黛帶出一個大幅度的下腰動作,兩人的臉瞬間貼近,呼吸可聞。在外人看來,這動作激情四射,唯有當局者能感受到其中的凶險。“我不明白蘇小姐在說什麼。”肖衍的聲音壓低,依舊帶著笑意,眼神卻已冰冷,“若是傳遞信息,何不坐下來喝一杯,慢慢聊?舞池晃動,怕是連耳語都聽不清呢。”蘇黛借力起身,貼近他耳邊,如同情人低語,聲音卻清晰無比:“有時,最晃動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不是嗎,肖經理?就像……深夜裡那台能收到特彆頻率的收音機一樣安全。”話音落下,舞曲也恰好在此時戛然而止。
燈光亮起,周圍響起禮貌性的掌聲。肖衍和蘇黛分開,彼此微微頷首,仿佛剛才隻是一次完美的合作演出。“感謝肖先生,真是……令人難忘的一舞。”蘇黛的笑容無懈可擊。“彼此彼此。”肖衍微笑回應,後背卻已滲出細密冷汗。她知道的,遠比想象的多。收音機、傳遞方式……她隻是在等待,等待更確鑿的證據,或者,等待他自己露出更大的馬腳。蘇黛優雅轉身,消失在人群中。肖衍站在原地,舞池的音樂再次響起,歡樂依舊,但他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高跟鞋叩擊地板的餘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那聲音不再性感,而是充滿了陷阱的節奏。他傳遞出了情報,卻也無疑暴露了更多。這場舞會結束了,但真正的試探,才剛剛開始。他必須立刻評估風險,調整接下來的所有計劃。孤島的夜晚,每一步都是踩著刀刃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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