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貝當路的一處僻靜宅邸,鐵藝大門上的黑漆在連日的陰雨衝刷下顯露出些許斑駁。雖不及外灘洋樓的恢弘,卻也自有一番鬨中取靜的矜貴。這裡的主人,是汪偽政府財政部下設物資管理委員會的副主任科員,張世銘。官職不高,權柄卻不小,尤其在眼下這“統製經濟”、物資調配日趨緊張的當口,他手中那枚不起眼的審批印章,便能決定不少緊俏商品的流向,乃至許多商家的生死。
對張世銘而言,這亂世是他這類人的黃金時代,是將手中微小權力兌換成真金白銀的絕佳時機。對依賴渠道生存的商人,他是必須打點供奉的“閻王”,雖厭惡其貪婪,卻不得不強顏歡笑、曲意逢承。對重慶方麵,張世銘這類蛀蟲是汪偽政權腐敗無能的明證,也是可嘗試利用其弱點以獲取經濟情報或運輸渠道的對象。對日本占領軍,隻要這些偽職員能維持表麵上的物資流通秩序、並保證軍需優先,其私下裡的勾當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對肖衍,此次拜訪則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目標並非張世銘本人,而是利用其府邸作為與另一條內線接頭的安全屋,並順手在這貪婪的池塘裡投下一顆石子。
肖衍此行,明麵上的理由是代表彙豐銀行一位背景複雜的客戶實為軍統控製的一層偽裝),谘詢一批被“暫扣”的進口醫療器材的放行事宜。這類物資利潤極高,審批卡在張世銘這一環,無非是待價而沽。肖衍手提一隻小巧精致的紫檀木匣,裡麵是一對品相上乘的田黃石印章料,正是投其所好。
開門的仆役眼神倨傲,直到肖衍遞上印有彙豐銀行抬頭、且夾著一張嶄新法幣的名片,語氣才略微緩和:“煩請通傳,彙豐銀行肖衍,與張科長有約。”片刻後,他被引入客廳。
張世銘年約四十,身材微胖,穿著絲質睡袍,似乎剛起身不久。頭發梳得油亮,試圖掩蓋稀疏的發頂。圓臉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後的小眼睛閃爍著精明而警惕的光,打量來客時習慣性地從上到下掃視,評估著對方的“價值”。他未起身,隻隨意指了指對麵的沙發:“肖先生?坐。彙豐銀行的大忙人,怎麼有空光臨寒舍啊?”語調拖遝,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官腔。
客廳一角的老式留聲機正咿咿呀呀地播放著周璿的《夜上海》,唱片有些磨損,歌聲夾雜著細微的雜音。肖衍注意到,唱機旁散落著幾張唱片封套,其中一張梅蘭芳的《霸王彆姬》封套邊緣,有一個極不起眼的紅色墨水點——這是他與那名潛伏在偽府內的內線約定的緊急聯絡標記,意味著有情報需立即傳遞。接頭點,就在這客廳沙發底部的暗格裡。他必須創造機會獨自停留片刻。
肖衍的計劃邏輯清晰:利用張世銘貪財且不願得罪有外資銀行背景人士的心理→以正當商業谘詢為由頭,奉上厚禮,降低其戒心→借口使用洗手間或其他理由,製造短暫獨處時間→完成情報交接或收取。整個邏輯建立在對人性的精準把握上:亂世中,張世銘這類官員的首要目標是斂財自保,而非真正的政治忠誠或安全意識。
“張科長日理萬機,打擾了。”肖衍欠身坐下,將木匣置於茶幾上,輕輕推開盒蓋,露出那對溫潤透亮的田黃石,“敝行一位客戶,對科長您敬佩有加,一點小小心意,還望笑納。關於那批醫療器械,手續上還請您多多費心。”張世銘的小眼睛立刻被那抹澄黃的色澤吸引,臉上堆起笑容,假意推辭:“哎呀,這怎麼好意思……肖先生太客氣了。公務上的事,按章辦理嘛,嗬嗬,嗬嗬。”手指卻已不由自主地撫過石料,感受其細膩的質地。“規矩自然要守,”肖衍微笑,“隻是如今時局艱難,流程繁瑣,若能得科長您這樣的明白人指點一二,疏通關節,鄙行及客戶都將感激不儘。”他言語懇切,完全是一副急於辦事的商人模樣。“好說,好說。”張世銘顯然極為受用,身體放鬆下來,“具體是哪一批貨?單號是多少?我看看……”他故作姿態地起身,假裝要去書房查文件。
1941年的上海,腐敗已成為一種公開的“規則”。汪偽政府官員薪俸有限,卻手握各種審批、檢查、配額權力,索賄受賄幾乎成了明碼標價的生意。日本占領軍需要這些地頭蛇來維持底層統治和物資搜刮,往往默許甚至縱容這種行為。客廳裡昂貴的紅木家具、西洋擺件,乃至張世銘身上的絲質睡袍,無一不是這種權力尋租下的戰利品,彌漫著一種末世般的奢靡與頹廢氣息。
貝當路的宅邸像一顆鑲嵌在法租界華麗袍服上的蛀蟲,外表光鮮,內裡早已被貪婪蛀空。這裡是汪偽官員張世銘的王國,他用印把子壘砌著個人的金庫,卻不知自己已成為彆人棋局裡一枚渾渾噩噩的棋子。利用張世銘離廳查號的短暫間隙,肖衍迅速俯身,指尖探入沙發底座縫隙,取走了一張卷成細管的微縮膠卷,同時將另一份無關緊要的商業信息放入原處。動作乾淨利落,不過兩三秒。當張世銘拿著無關痛癢的幾張紙回來時,肖衍正專注地欣賞著牆上一幅拙劣的仿古畫。交易完成,賓主儘歡。肖衍告辭離去,身後宅門緊閉,繼續著它醉生夢死的喧囂。而那張被取走的膠卷裡,正藏著日方即將強推的“軍票保值”政策的內部評估報告,其殘酷性遠超外界想象。
麵對張世銘那副貪婪的嘴臉,肖衍胃裡一陣翻騰,極度的厭惡與鄙夷幾乎難以掩飾。但他臉上始終保持著銀行家職業性的、略帶恭謹的微笑。這種情感與表象的撕裂感,每一次執行任務都在磨損他的神經。他必須將這種情緒轉化為冰冷的計算和操作,才能確保任務成功。每一次與這類人的周旋,都讓他更深刻地理解這場戰爭的另一麵——對抗的不僅是明麵的敵人,還有這些寄生在苦難之上的蛀蟲。
田黃石象征著財富與誘惑,是撬開貪婪之門的鑰匙。張世銘這類人是國家與民族的蛀蟲,在廢墟上啃噬著最後的養分。他的客廳就像一個荒誕的戲台,留聲機裡播放著醉生夢死的旋律,台下進行著權錢交易和秘密情報的傳遞,每個人都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真假難辨。
宋代包拯曾言:“賄道一開,輾轉滋甚。”賄賂之門一開,風氣便會迅速敗壞,愈演愈烈。張世銘之流,正是這“賄道”已然洞開後的必然產物。他們的貪婪,不僅腐蝕著政權根基,也為肖衍這樣的潛伏者提供了活動的縫隙。古人早已看清的弊端,在此時的上海,以一種更為糜爛的方式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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