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冷雨再度光臨上海。雨絲細密而冰冷,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如同無數銀針紮向沉寂的街道。肖衍從張世銘那充斥著虛偽笑容和貪婪氣息的宅邸中脫身,並未直接返回銀行宿舍。那枚取自沙發底部的微縮膠卷,如同炭火般灼燙著他的掌心,必須第一時間送至位於閘北的另一處緊急聯絡點——“永福雜貨鋪”。他不能使用可能被監視的汽車,公共交通也已停運,黃包車成了唯一選擇,卻也意味著要將自身暴露於街頭。
對肖衍而言,這是一段危機四伏的旅程,每一次轉彎、每一次停頓都可能藏著殺機。對可能存在的追蹤者無論是特高課、76號,或是蘇黛派出的人),這雨夜是絕佳的獵殺場,濕滑的街道能掩蓋腳步聲,卻也能讓目標無處遁形。對那位看似普通的黃包車夫,這隻是一趟報酬稍高的夜活,他無從得知車上乘客的真實身份,卻也憑藉底層求生的本能,察覺到了這趟活的不同尋常。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指揮所裡,蘇黛或許正對著地圖,推算著肖衍可能移動的路線,布下天羅地網。
肖衍站在一處騎樓下的陰影裡,雨水順著簷角滴落,在他腳邊濺起細小水花。一種被窺視的感覺再次隱約浮現,比在宿舍時更縹緲,卻更令人不安。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心中的躁動。他需要一輛車,但必須是一輛“合適”的車。他觀察了片刻,目光鎖定了一個靠在牆邊打盹的年長車夫。此人車況舊而不破,臉上刻滿風霜,眼神在偶爾睜開時透著一種久經世事的渾濁與謹慎,這種人多半話少,且懂得在亂世中“不看、不聽、不問”的保身之道。
車夫老趙,約莫五十歲,脊背因長年拉車有些微駝。臉上皺紋深刻,如同被歲月刀刻斧鑿。他裹著一件破舊的油布雨衣,雙手粗糙布滿老繭,指節因風濕而略顯腫大。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從蘇北逃難來滬多年,拉車養活一家老小。他的性格如同腳下的青石板,堅韌而善於承受。他的動機純粹而簡單:賺取活命錢,遠離任何是非。然而,多年的街頭生涯賦予他一種近乎本能的機警,能敏銳感知到危險的氣息和客人的異常。
肖衍壓低帽簷,快步上前,用比平時稍快的語速低聲道:“老師傅,閘北永福路,快,價錢好說。”他刻意避免暴露具體門牌號。老趙睜開眼,渾濁的目光在肖衍身上迅速掃過,注意到對方雖衣著體麵,但呼吸微促,眼神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沒多問,隻是點點頭,拉起車把:“先生坐穩,雨大路滑。”車篷放下,肖衍蜷縮在車內狹小的空間裡。他並未完全依賴車篷的遮蔽,而是將一側篷布掀起一道細微的縫隙,如同一個潛望鏡,用全部感官繪製著外界的“聲音地圖”和“光影陷阱”:電車線摩擦的微弱火花、遠處巡警皮靴踩過水窪的聲響、以及後方是否會出現重複出現的車燈燈光。
肖衍選擇黃包車而非汽車的邏輯在於:汽車目標大,易被跟蹤鎖死,且一旦被截停無處可逃。黃包車則靈活得多,可以穿行窄巷,利用複雜地形擺脫跟蹤。其劣勢是速度慢且暴露於外。因此,他必須充分利用環境:選擇雨夜能見度低、選擇年長謹慎的車夫降低關注度、路線規劃避開主乾道、全程保持最高警惕觀察後方。這是一個權衡風險與收益後的最優解。
行程中,肖衍的指令短促而清晰:“前麵路口左轉,走弄堂。”“稍停一下,聽聽動靜。”“換右邊那條路,繞一下。”老趙始終沉默地執行,最多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嗯”表示聽到。他拉車的節奏時而急促,時而放緩,甚至有一次故意在拐角處假作絆趔,車身猛地一顛,利用這短暫的瞬間,他渾濁的眼睛飛快地向後瞥了一眼。這一瞥,讓他心頭一緊。
閘北的夜晚與法租界截然不同。戰爭的創傷在此更為明顯,殘垣斷壁在雨夜中如同蹲伏的巨獸。路燈稀疏且昏暗,許多巷子漆黑一片。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煤灰、劣質煤球燃燒的嗆人氣味和貧窮的氣息。這裡是三不管地帶,幫派、地下勢力、逃亡者交織,但也正因如此,成為了許多秘密行動的理想溫床。每一扇緊閉的門窗後,可能都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冷雨,將上海編織進一張巨大的、濕冷的蛛網。肖衍投身網中,試圖成為一粒滑落的水珠,而追蹤者則希望他是那隻最終被黏住的飛蛾。黃包車的車輪碾過積水,發出的聲響是這夜唯一的、單調而緊張的心跳。老趙憑借那一眼的確認,以及多年街頭練就的直覺,在下一個錯綜複雜的岔路口,猛地發力衝入一條極窄的暗巷,幾乎在進入的同時迅速熄滅了車頭上那盞微弱的小燈。車子無聲地滑入深沉的黑暗裡。緊隨其後的一輛黑色轎車猝不及防,呼嘯著從巷口衝了過去。巷內,隻有雨水滴落的聲音和兩人壓抑的喘息。追蹤,暫時被甩脫了。老趙用衣袖擦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低聲嘟囔了一句,不知是抱怨還是後怕。肖衍坐在黑暗中,膠卷緊握在手,知道危機隻是暫緩,下一波可能隨時到來。
在整個過程中,肖衍的心臟數次提到嗓子眼,尤其是聽到後方隱約傳來的引擎聲時,冰冷的恐懼感沿著脊椎蔓延。他將部分生死掌控權交予一個陌生的車夫,這是一種巨大的賭博。而在老趙果斷衝入暗巷、熄滅車燈的刹那,一種短暫的、基於共同險境的粗糙信任感油然而生。對老趙而言,最初的恐懼逐漸被一種被卷入巨大麻煩的懊惱和必須自救的決絕所取代。
漆黑的暗巷象征著無法預知的危險,但也提供了最後的庇護。黃包車那盞被熄滅的微光,象征著在極端環境下必須隱藏所有蹤跡以求生存。雨水則如同時間與命運的流水,既能衝刷痕跡,也能淹沒一切。車夫老趙,則是這座混亂都市中無數小人物的縮影,他們無意參與宏大敘事,卻往往被曆史的洪流裹挾前行。
《道德經》有雲:“善行無轍跡。”真正善於行走的人,不會留下痕跡。肖衍的反追蹤行動,正是力求達到“無轍跡”的境界,利用環境、時機和人的心理盲點,將自己融入夜色雨幕,仿佛從未出現過。而追蹤與反追蹤的博弈,正是對此古老智慧的一種殘酷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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