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永福雜貨鋪的鐵皮屋簷,發出單調而急促的聲響,仿佛為這危險的夜奏響緊張的背景樂。鋪內狹小潮濕,空氣中混雜著廉價煙草、受潮的乾貨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唯一的光源是櫃台上那盞煤油燈,燈焰不安地跳躍著,將肖衍和“賬房”的身影投映在斑駁的牆壁上,扭曲、放大,如同兩人此刻緊繃的心緒。
對肖衍而言,成功擺脫追蹤、抵達安全屋僅是喘息之機,手中膠卷承載的重壓並未減輕。對“賬房”——這位以雜貨鋪老板身份潛伏多年的老牌特工——而言,每一次接頭都意味著暴露的風險,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評估情報價值與來者安全。對那位在雨夜中機警脫身的老趙,他已回到破舊的家中,對今夜之事閉口不談,隻將多得的車資緊緊攥在手心,心中混合著後怕與一絲莫名的慰藉。而在特高課,負責跟蹤的小特務正戰戰兢兢地向蘇黛彙報眼線丟失的噩耗,空氣中彌漫著辦事不力的恐懼。至於東京大本營的某些戰略家,他們正等待著上海方麵送來的“成績單”,以評估其“以戰養戰”策略的實效。
肖衍將那枚微縮膠卷——外麵已細心地裹著一層防潮蠟紙——遞給“賬房”。他的手指冰涼,但動作穩定。“東西到手了,但回來時遇到了尾巴,靠一個黃包車夫甩掉了。不確定是否徹底乾淨。”“賬房”——一個麵容滄桑、眼神卻銳利如鷹的中年人——接過膠卷,並無多餘言語,隻微微點頭。他迅速走到裡間,拉嚴窗簾,取出一套精巧的顯微閱讀設備。熟練的操作下,膠卷上的密文被投射到毛玻璃屏上。室內隻剩下紙張翻動、儀器細微的哢噠聲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
“賬房”真名已無人知曉,歲月和潛伏生涯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他穿著粗布短褂,指甲縫裡嵌著些許貨品的汙漬,完美融入市井。然而,當他專注於情報時,那種精乾、敏銳的氣質便無法掩蓋。他性格極度謹慎,甚至有些多疑,這是多年刀尖跳舞養成的生存本能。他的動機源於對事業的忠誠,也混合著一種對精密操作本身的熱愛。此刻,他正逐字析讀情報,眉頭越皺越緊。
情報並非簡單的數字羅列,而是經過初步分析的報告,其中巧妙地嵌入了一種類似“經濟脈搏”的趨勢圖,直觀展示了“軍票強化政策”實施後,重要戰略物資如糧食、棉紗、藥品)從華東地區流向日軍控製節點的加速情況,以及伴隨而來的市麵物價指數陡峭上升的曲線。這張簡單的圖,勝過千言萬語,觸目驚心地揭示了該政策的掠奪本質。
“賬房”的分析冷靜而殘酷:“政策核心是強製擴大軍票流通,禁止法幣和外彙交易…看這物資流向圖,他們不僅要榨取占領區的剩餘,更是要係統性摧毀原有的經濟脈絡,徹底捆死所有資源為其戰爭機器輸血…所謂‘保值’,是建立在廢墟之上的謊言。汪偽那幫人…”他冷哼一聲,“不過是幫著數票子、並從中刮一層油的倀鬼。”邏輯鏈條清晰:政治壓迫→經濟掠奪→物資控製→民生凋敝→支撐戰爭。每一步都精準而惡毒。
“賬房”頭也不抬,低聲快速說道:“價值很高。東京方麵對實施速度和效果非常關注,這直接關係到他們下一步的戰略物資預算分配。”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肖衍,目光中有審視,也有一絲極淡的讚賞,“你這次弄來的,不是一般的情報,是他們的‘成績單’和‘要價依據’。那位爵士書房裡的談話,提到了東京軍部對此的‘初步滿意’和‘期許’。”肖衍沉吟:“‘初步滿意’?意味著他們還會要求更多。”“沒錯。”“賬房”手指敲了敲桌麵,“貪婪永無止境。這份東西,能讓我們提前預判他們的下一個‘強化’方向。”
這間不起眼的雜貨鋪,是龐大而脆弱的地下情報網絡中的一個節點。情報在此彙總、初步分析,然後通過密寫、電台或交通員,曆經千難萬險送往後方。每一環節都如同在深淵上走鋼絲,依賴的是絕對的專業、嚴格的紀律和難以言喻的運氣。窗外任何一個不尋常的聲響,都可能是末日來臨的號角。
雨夜中的永福雜貨鋪,是驚濤駭浪裡一個微不足道的避風港。門外的危險並未遠離,隻是暫時被潮濕的夜幕阻隔。門內,一場關於戰爭經濟命脈的無聲解讀正在緊張進行。情報解讀完畢,“賬房”謹慎地銷毀閱讀痕跡,將膠卷藏入一個偽裝的茶葉罐底部。他看向肖衍,語氣是罕見的鄭重:“這份東西會儘快送出去。你做得很好。”這不是一句客套,而是來自這條冰冷戰線背後的、最高級彆的認可。肖衍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他知道,這份“初步滿意”的評價來自敵人,但背後是他和無數隱形守護者用巨大風險換來的。然而,就在他準備離開時,“賬房”補充了一句,語氣微妙:“上麵…注意到了你的能力。或許不久後,會有更重要的任務。”信任初步建立,但更沉重的擔子也隨之而來。東京的讚賞是無形的勳章,也是吸引更大風暴的標記。
在整個解讀過程中,肖衍的心始終懸著,既有對情報內容的震驚與憤怒,也有對自身處境的擔憂。直到“賬房”說出“做得很好”四個字時,一股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才驅散了些許寒意,但那暖意旋即被“更重要的任務”所帶來的更大壓力所覆蓋。他感到的不是驕傲,而是一種如履薄冰的沉重。
偽裝的茶葉罐象征著隱藏與轉移,是無數秘密的歸宿。跳躍的煤油燈是希望與危險的共同隱喻,既照亮情報,也可能暴露自身。東京的“成績單”是貪婪的量化體現,也是反襯我方情報工作價值的殘酷標尺。
《韓非子·喻老》雲:“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肖衍竊取的這份“成績單”,正是試圖找到日軍這台戰爭機器“經濟堤壩”上的蟻穴。每一次成功的情報獲取,都是在為最終的潰堤積蓄力量。來自東京的“讚賞”,恰恰證明了他們打入之深、擊中之痛。
喜歡滬上奕請大家收藏:()滬上奕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